第259章 奏对 (求打赏月票!)
赵明诚一惊,“这等大事,不是应该召见朝中公卿商议吗?”
“若是可以朝中公卿商议,老夫我又何必找你过来呢?”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的词严厉色,见到赵明诚,章惇总是一脸和蔼。
“若是说做奸臣,那我自然是无师自通;可若是做肱骨之臣,匡扶社稷,德甫这一条命怕是不够用。”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
不过事实上,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大宋。更何况赵明诚呢,他觉得自己坚持救大宋王朝,那就是等于和吏民百姓作对,等于是让百姓把刀架在自己百姓上,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外敌,如今大宋三面环贼,哪来那么容易。
章惇闷了一口茶,随后向后一倾,踏踏实实靠在了座椅上。
他双眼微闭,抚摸着自己的肚腩。
“可曾听过东床坦腹的典故。”
“东晋时期,书法家王羲之年轻时很有才华,太尉郗鉴很器重他,想把女儿嫁给他,于是派人向王羲之伯父王导求亲。王导领来人到东厢房去看,大家都表现得很规矩,只有王羲之独自敞着衣服,露着肚子躺在东床上吃东西。来人回去向郗鉴汇报说东床坦腹的就是。”
“百年之后,亦然有子厚坦腹的故事。”
【章惇:字子厚。】
章惇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他深深地望着赵明诚。
“我虽然老矣,心却比你的要年轻。四十年前想的事情,如今偶尔想想,还是觉得当初没有想错。关羽刮骨疗毒,中毒若深,无力回天,只有铤而走险。可是人命可以用刮骨来救,我中原王朝又如何来救。唯有刮骨,而今眼看着刮骨也已经失败了。自然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赵明诚默不作声。
上次出征前,章惇就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了他心里曾经谋划过造反,造世家的反,必然是有一定道理。
“老夫说完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赵明诚抬首看向章惇,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夺权。以放弃变法为筹码,由一个人总揽大权。自秦始皇创立皇帝制度以来,我中国早就摆脱了封建制,中央集权才是我国的优势。为什么变法总是失败,为什么对外战事接连失利。”
“说白了,根源就在于文臣之间争权夺利。皇帝需要利用文臣平衡朝政以达到稳固统治的目的,而文臣互相争权夺利,看似维持了稳定,实际上却是玩火自焚的把戏。纵观古今,凡是强盛的朝代,无一不是君臣上下一心。”
“为上者想要让臣子互相制衡,以此来维护王权,这本身就是错误的。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皇帝想要制衡臣子,势必要给下面的人放权,而一旦放权,就好比主动让大树生出一根枝干,这枝干渐渐长大,枝繁叶茂,若是控制不住,势必反噬。”
“我想如今大宋最严重的恐怕不是什么国库空虚的问题,根源是权力四散。而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就要得罪文官集团。在宰执面前,德甫也就不隐瞒什么了。”
“如今我宋,以文官压制武官,想要靠这种方式阻止分裂。这就好比一个人为了防止被人家分尸,不想着强兵练武,而是用双手把自己的双脚给绑起来,这个被绑起来的人连自己走路都有问题,却还要想着对抗蛮夷。”
章惇闻言,自然笑道,“妙!说的真是妙!你的见解,倒是和老夫年轻时的看法颇有相合之处。”随即,章惇眼底一沉,“可是你要知道,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唐时潘镇割据之乱延续了数百年,但是结果呢?”
赵明诚却道,“所以说,德甫以为,宰执这回是看错人了。德甫恐怕忠于的是汉人,忠于的是中原,德甫忠于大宋百姓;在德甫看来,王朝的更迭是必然的,谁也无法扭转大势。事以此兴,必以此亡。庞大的帝国有被创造的一天,必然就有被毁灭的一天。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呢。”
章惇听了,头皮像是触电了一般,不住地发麻。
“这种话说出来,可是死罪。”
“如果国家都要沦亡了,我又怎么能幸免。不过是轰轰烈烈的死亡和苟且偷生似的活下去之间的区别。”
章惇凝住神色。此时,天空的白云也都凝滞不动。章府上下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嘈杂声音。书房里一阵清风吹过,翻动数页书面。
“你这是想着,去背负世人骂名,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赵明诚这一回却欣然道,“宰执可知道德甫心中最崇拜的人是谁吗?”
章惇瞧向他,眼中带着杀意,口吻略带戏谑,“难不成是曹操?”
赵明诚摇摇头,“非也。我所崇拜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位。他就是秦皇。世人都诽谤秦皇,后世的帝王更是痛斥秦皇。可是秦皇所创造下的基业,却是千年不腐;秦皇设立的制度,却是千年传承。”
“你小子尽想着白日做梦。以秦皇的功绩,那是天时地利人和,更有七世祖宗基业。你一个寒门后辈,不思报国,却去崇拜那等无情无义的君王。他以天下万民的生命为草芥,你也要去做那样的人吗?”
“若是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时代,拯救如今国家的内忧外患,我何惧背负这样的骂名。说起来,宰执不也是背负着满朝文武的骂名在做事,德甫不相信宰执不知道外人对宰执的议论。”
章惇压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松了,自己垂了下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章惇又举茶碗掩面喝茶。
这个倔强的宰相,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他的脆弱。而赵明诚可不是什么尊老爱幼之辈,毫不留情就戳章惇这个性情中人的心窝子。
章惇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明诚却道,“德甫是读《史记》长大的。《史记》中说,‘夫有高世之功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任骜民之怨。’”
“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过都是世人的妄想罢了。如今我大宋王朝的诸位文臣都在想着如何既能保全自身,又能推行好的国策,还能维持清明的美誉,这本身就是谬论。”
章惇被赵明诚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老肥猫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它懒洋洋地趴在章惇脚边,此处有一方光照,它极其肆意地将肚子往外一翻。
章惇见了,忍不住道,“人活着,竟然比一个蠢猫都不如。”
这只猫原本闭上了双眼,听闻此声,竟然用略带嫌弃的眼神瞧了眼章惇,随后趴在地上随意地摇尾巴。
“宰执,当断则断。认清形势,放弃幻想,这样才能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放着明摆在眼前的事实不愿面对,逃避可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倘若未来有一天,大宋真的危难了,说什么保君王社稷,可君王社稷不就是吏民百姓吗?如果保不住吏民百姓,还提什么君王社稷。”
章惇用大拇指戳了戳他的脑袋,有气无力地道,“你回去吧。给老夫三天时间,让老夫好好想想,是杀你呢还是不杀你?嗯?”
赵明诚闻言不惊不惧,章惇毕竟是大宋的宰执,他对大宋朝的感情就跟自己对自家老爹的感情一样。
赵明诚却道,“如果杀了我,大宋就不会灭亡。那请宰执亲自为我立墓碑,届时我的墓志铭请让汴京有才华的人每人都写上一句,如此也不枉我赵明诚的名声。”
章惇也是进士出身,哪想到会遇到赵明诚这等人物。一口气腾在他的胸腔之间,上不来,下不去。
“还给你写墓志铭,老朽今日杀了你,第二日就把你的骨灰给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