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了,扬州太守错了,那人也错了。
这个小公主,要比他们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聪明。
冯子都深深地看着婉华,皇族人都有一张好皮囊,这个小公主也不例外,光看着她那张脸,很难让人想象到这样一个女子会做出那么多骄奢淫逸的荒唐事来。
世人都说婉华公主不好,冯子都却不觉得。她生在那样的宫廷环境中,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会养出些恶习一点都不奇怪。
傅婉仪因前礼部尚书一人通敌卖国,大笔一挥就杀了他全家。傅婉茹更狠,为夺皇位手足相残,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下得去手。
这个三公主傅婉华,她只是娇纵了些,到底没有像其他皇族人那样伤害他人。相比她的两位皇姐,她是唯一手上没有沾染血腥的人。
如今正是硕果累累的好时节,这个小公主,她原本该在长安,歌舞升平,却因为要给那个已死的女帝铸造金像,趟进了这趟浑水。
冯子都看着婉华拿着烛台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轻轻闭上了眼。
这个小公主,她的手本来是拿着画笔,托着花瓣,提着鸟笼的。如今却因为趟了浑水,要沾染上血腥气么?
杀他全家的是傅婉仪,他爹娘无罪,却因牵连而死。错的是傅婉仪,那些人让他伤害的却是这个小公主,他若真的对她动了手,那他跟他一直憎恨的傅婉仪有什么区别?
然而……脸上的掌印又隐隐作痛。
冯子都微微仰头,闭着眼睛。
杀了他吧。
他不想活在仇恨之中。
死在这个小公主的手里,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归宿了。
婉华双目赤红地看着一言不发连挣扎都没有表明了等死的冯子都,她手下微微用力,p尖尖的烛台顺着她的动作陷入了冯子都皮肤,嫣红的血珠渗出,滑落。
一红一白,对比鲜明。
冯子都闭着眼,感受到疼痛后反而在面上浮现起一丝微笑。死就死吧,也许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死才是解脱……
婉华咬着唇,眼中是滔天恨意,她手中的烛台就要深入进去。
一人,将手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制止了她所有的动作。
“不怪他。”莲舟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
他的声音就像一股清泉,干净澄澈,缓缓从婉华的脑中走过,洗涤了婉华脑中所有的混浊。
“他也是身不由己。”
莲舟还在继续说:“说到底,他会落入今日这般田地,是皇族人对不起他。”
冯子都的才气和傲气,莲舟是知道的。若是没有被牵连,或许曾经那个满身抱负的冯子都,早已入朝为官。
以他的才华人品,说不定早已当了尚书,最差也该是个侍郎一样的职位。
绝不会像今日这样,自甘堕落,任人宰割。
婉华的手,一点点松开,烛台滚落在地,堪堪滑过她的裙摆……
她红着眼,披散的长发和雪白的里衣衬得她更加无助和苍白:“莲舟。”
婉华艰难地开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莲舟,也许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藏画哥哥了这件事。
莲舟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着她的情绪。
他没见过世间的黑暗,眼中是一片澄澈,声音温柔:“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婉华抓紧了他的衣服,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冯子都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当日在松江苑,他绝食抗议,莲舟好心过来劝解,他嘲讽莲舟自甘堕落,莲舟没生气,反而告诉他,人一生要经历的挫折和美好都是有限的,如今他已经经历了所有的不好,该属于他的美好很快就会来了,要相信世间有光。
如今看来,莲舟已经寻到了他的光,可他呢……
冯子都说了天亮后的第一句话:“扬州污垢太多,那些贪官污吏宁可折金枝,也不会任人毁了他们的钱袋子。”
他言尽于此,不再多言。
推开门,晨曦的阳光顺着门外倾洒进来,为婉华和莲舟的身上渡了一层金光。
婉华听见冯子都的话后冷了神色:“我看谁敢。”
莲舟胸口闷闷的,他就是再傻,在婉华公主动手时也意识到了,藏画不会回来了。
那个持剑屹立的少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个陪他桃园醉酒的少年……他再也不能在阳光下舞剑,他再也不能在谈及对红书的爱慕时羞红了脸,他再也不能在桃园的梨花树下挖出一坛子酒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园酒香在风中。
扬州太守和婉华公主到底没有直接撕破脸,虽然面上仍是客客气气的,但婉华所在的院子又多了三层侍卫,将院子看的死死的,名为保护实为限制,婉华和莲舟没有单独外出的权利。
婉华试探着问了几次打造金像一事,每每都被扬州太守用话给岔开,婉华也就不再追问。
藏画回不来,红书和绿棋两人早就失联。婉华就算是一只老虎,也是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爪牙的病虎,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冯子都不知是如何解释的那晚的事,他仍然可以在婉华所在的院子来去自如。冯子都才子之名名不虚传,婉华闲到发霉时也会组个局让莲舟和冯子都一起弹弹琴,作作画。
更多的时候,婉华和莲舟两人下棋打发时间。起初莲舟还记着当初在松江苑婉华弃了他去和乘风下棋那件事,不肯就范。直到冯子都毛遂自荐,莲舟反倒推开他自己上了。
扬州太守偶尔会打着给公主请安的名头过来瞟一眼,若是正好看见了婉华跟冯子都互动,她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笑意。
她对莲舟的出现只字不提,也不问莲舟是什么身份,婉华追问了一次红书和绿棋的下落,得知那刺客被抓到的当晚就一言不发地服毒自尽后也不再问。
自从出了一次太守府,被安排了六十个护卫跟随,百姓远远见着她就避开以后,婉华干脆就不出门了。
她越来越像传闻中的那个荒唐公主,平日里就吃喝玩乐,写诗作画。
糊涂的日子过得快,等宫中派了人过来问婉华办事的进度时,距离婉华离开长安,已是整整一个月了。
婉华一去就没有了消息,赵拓虽然不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会连督造金像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但为了面上好看,仍派了个亲信去扬州看望婉华公主。
这个亲信是和新科状元同一批被选中的书生,为人和眉眼一样落拓不羁,因为得到了赵拓的赏识,加上他也敬仰赵拓的能力,一入朝就投到了赵拓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