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蔓青皱了皱眉:“爹,你还没好,不能喝酒。”
乔夷修将碗中药饮尽,轻笑道:“我不是喝酒,我是看。”
“看?”乔蔓青奇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桃花树前埋了两坛酒?”
“早埋了。”乔夷修笑道:“两坛,一坛十四年,一坛,十八年。”
乔蔓青似想到了什么,不确定道:“这……不是在我和乔弥出生的时候,埋得吧?”
乔夷修没说话,他忽然又转了话题:“对了,誉儿难得来一次莲城,你怎么没陪他?”
乔蔓青道:“这不是要陪你么?”
“你陪我做什么?”乔夷修道:“你去罢,我和弥儿说说话。”
乔蔓青没说话,而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亲女儿不陪,你跟那死小子说什么!
叶兮声音这时淡淡响起:“药也喝完了,我们走罢。”
乔蔓青对叶兮的话存在着一种条件性反射,有时候直比乔夷修说的话还管用数倍,闻言顿时便老老实实的端起了空碗,跟着走了出去,跨过门槛时,正见乔弥抱着坛酒进了房中,两人擦肩而过时,分外火光四射的对视了一眼,随即旁若无人的交臂行过。
这是一坛桃花酒,埋了十四年的桃花酒,清香醉人,馥郁温存,乔弥听乔夷修的话开了封,扑面桃花香,他笑道:“城主,这是何时酿的桃花酒?简直闻香即醉。”
“这是一位故人所酿,她们都爱桃花酿,这坛酒,她是亲自摘下的桃花蕊,亲自取的清溪泉,亲自泥封,随后,埋了十四年。”乔夷修轻道,神情中似有些晃神,思绪飘远:“大难不死,怎能不尝一尝这坛陈年酿,这已是她们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乔弥有些失望一般,他微微垂了垂头,道:“城主,都怪弥儿学艺不精,你身躺冰室时,我却束手无策。”
乔夷修笑了笑:“傻孩子,你还小,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若想当个大夫,此时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不正在我们莲城中么?待有机会,我同叶神医说说,让他收你为徒如何?”
“当真?”乔弥有些欣喜,随即脸色却又一垮:“算了,叶神医跟少主走得近,少主才不愿看我开心。”
乔夷修笑叹:“你俩啊……”
乔弥准备将酒封上,乔夷修出声道:“别封,由着它。”
乔弥道:“城主你可不能喝酒。”
“我闻。”乔夷修笑道:“我闻闻这味道。”
乔弥看了看酒坛子,犹豫道:“若是真的想喝的话,不如就喝一丢丢……可不能喝太多。”
乔夷修喉间溢出几声笑声来:“傻孩子,你以为我是在望梅止渴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的,我是在,想一个人……”
“城主在想谁?”
“……弥儿,若是有一日,你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你千万不要恨他们,若是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个世上,是没有哪个父母,会平白无故的扔下自己的孩儿的……”
乔弥沉默了一瞬:“……弥儿明白。”
上面良久没了声音,乔弥微微抬了抬头,便见乔夷修眼眸已是半张半阖,他轻轻喃道:“……十四年的酒香,原来也这般醉人……弥儿,你尝尝那酒罢,尝尝……”话音徐徐淹没在喉间,鼻息悠长,乔夷修又睡了过去。
乔弥上前去抱了床被子替乔夷修搭在身上,随后走到酒坛前,闻着扑鼻酒香,他似乎细细斟酌了一番,随后挽起袖子将酒坛抱起,倒满了一个小茶杯。
酒一出坛,香味更郁,乔弥轻轻嗅了嗅,随后用嘴皮沾了沾,沁凉于唇,他随后一口闷进,刹那间,心肺染芳。
酒香缭绕缭铺开十里,乔弥想,城主让他尝尝这桃花酿,果然是没错的,这样清冽沉郁的酒,足以让无数人醉生梦死,小半坛下去,乔弥,便已经懵了。
摇摇晃晃的走,如踩云端,眼前的场景似乎已不再是乔夷修的院子,对了,他是要回药的,后领子忽然被人一把抓起,乔弥胡乱的蹦跶了两下,醉醺醺怒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拎着小爷?”
天柱穴上一阵刺痛,乔弥神台一明,随即回头一看,顿时见到一张清俊含笑的脸,他张了张嘴,巴巴的没发的出声音。
“你跟乔老城主浮了三大白?”叶兮眉眼含笑。
“没。”乔弥傻愣愣道:“我自己浮了三大白……”
叶兮松开他后领子,笑道:“乔老城主跟你谈了什么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倒是没谈。”乔弥站稳了身子道:“就是谈了些家国政治。”
叶兮点点头:“小子是栋梁之材。”
乔弥连忙惶恐躬身行礼:“不不不,叶神医是国之支柱。”
“……”叶兮彻底被这小子逗乐了,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忍不住的笑,摇摇头走了。
*
药已起锅,乔蔓青将一切准备好,正欲同往常一样端着药跟叶兮走时,叶兮却没动,反从她手中接过了托盘:“你留在这里,我去送。”
乔蔓青愣了愣:“为什么啊?”
叶兮淡道:“要理由?”
乔蔓青抿抿唇:“不要。”
“孺子可教。”叶兮弯唇一笑,端着药独自往乔夷修房中走去。
午间乔夷修已醒,正在庭中摆弄一盆三色花卉,菡萏侯在身边三米远处,寸步不离。
叶兮端药立在庭外,看了片刻,才道:“乔老城主真是好兴致。”
乔夷修直起身来,看了看叶兮:“叶神医是贵客,怎敢劳亲自送药?”
叶兮上前将药递给他:“三色堇有思虑之意,乔老城主如此细心照料,莫非是有什么心事不解?”
乔夷修笑了笑:“没有,有劳叶神医关心。”他接过药来,递到唇边一口饮尽,随后缓缓喊了声菡萏,菡萏应了一声,上前来,乔夷修将药碗递给她:“把药盘子端下去,下次可别劳烦叶神医亲自送药了。”
菡萏答应了一声,接过药碗,又对叶兮微微一礼:“叶神医。”随后从他手中将盘子接了过来,转身退出了庭院。
叶兮算是看出来了,乔夷修这人很随和,没什么架子,不管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气质分外亲和,若不是他莲城的名头响当当的摆在外头,恍然间几乎都会让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斯斯文文读书人,出生于书香门第,有礼识节。
“乔老城主,昨夜刺杀你的那名青衣女子,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叶兮神情间似有些不确定。
乔夷修顿了顿,笑道:“世上女子千千万,有一两个相似的,也不足为奇。”
叶兮笑道:“是么?我刚来莲城的时候,替乔老城主诊脉,那时在冰室从你身下看见了一幅画卷,不巧,我打开来看了看,现在想来,还真跟昨夜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呢。”
乔夷修没说话,半晌,他淡道:“叶神医,我屋中有一坛陈年桃花酿,一同进去品品罢。”
“好啊。”叶兮笑道。乔夷修转身走进房中,叶兮随即跟了上去。宏吐大划。
桃花酿未封口,清香四溢,似将这屋中的红木房梁,金帛锦帘都染上了酒气,馥郁熏人,叶兮笑了笑:“乔老城主这酒,闻着也有当年的味道。”
乔夷修道:“叶神医救我一命,乔某也无以为报,眼下想说什么,便说罢。”
好歹是莲城之主,武林泰斗,乔夷修行事自是有几分震慑性的,叶兮从他这话中不难听出,他定是已将自己最近的底,都给摸了个仔细了。
“乔老城主快言快语,果然爽快的紧,叶某想,乔老城主应该知道阎王不管是哪里的药,而想必心中也自然有数,是谁,一直想将你置于死地。”
乔夷修道:“叶神医也莫怪老夫说的直接,不管这些事情的起因是什么,说到底,也不过乔某的家事,与叶神医并无太大的干系。”
叶兮忽然笑得谦逊有礼极了,乔夷修活了这么多年,自然从他的笑中看的出几分怒意。
叶兮笑道:“哦,乔老城主这意思,是叶某昨夜与乔老城主两面遇刺,是活该,是碰巧,是自己倒霉时运不济?乔老城主真是说的有道理极了,不愧为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泰山北斗级的人物,着实是让叶某心悦诚服。”
乔夷修忽然有些难堪:“叶神医,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兮温温和和的笑:“那叶某实在不明白乔老城主是什么意思。”
乔夷修叹了一口气:“叶神医孑然一身,自由洒脱,若想脱身,不过是寻个地方匿藏行踪的事,可乔某不同,乔某眼下已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叶兮笑了:“乔老城主,你与他们打交道少说也有十余年,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眼中有没有‘放过’二字,想必也无须我说,大家目前都是身处于同一个漩涡中的人,又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乔夷修沉默一瞬,呵呵笑出声来:“叶神医心思剔透,果然玲珑九转,你想问什么,说罢。”
叶兮道:“劳烦乔老城主告诉我,那个青衣女子,可是你这边的人?”
乔夷修道:“是,却也不是。”
叶兮淡道:“乔老城主真风趣,放在朝中,也是一名游刃有余的好手。”
“叶神医误会了。”乔夷修笑了笑,“这件事情若要细说的话,会扯的十分遥远,而其中一些细节,乔某也确实不好言之,我只能说,她是绝不会伤害我的,自然,也就不会威胁到叶神医。”
叶兮道:“她是你夫人。”毫无征兆的一句话,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不是疑问,不是探询,却也不是肯定,轻飘飘的,似就这么随口一说。
乔夷修表情僵了僵,隔了一瞬,他向来亲和的脸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严肃:“不是。”
叶兮笑道:“一模一样的,莫非是双生姐妹?”
乔夷修神情微凝:“叶神医,此牵扯到乔某的家事,恕乔某无可奉告,不过乔某可以说,眼前的这坛桃花酿,便是她十四年前亲手所酿所埋的,所以,她对叶神医,绝不会有加害之意。”
叶兮道:“我明白了。”他起身,再不多说一句,径直走了出去。
乔夷修从房门外看出去,庭院中的各色花卉正开的艳盛,鼻尖却闻不到一点花香,心中肺里,在这一瞬间,竟似全被那坛桃花酿,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