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安静地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云绣的问题, 倒是提起了其他的事情:“你和那些人刚来我们村子的时候, 我很讨厌你们。我觉得,你们把我们当成工具一样。你们说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 为什么感兴趣?哪些方面感兴趣?说来说去, 不过就是因为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们这里的东西, 很好奇, 你们要是能写出去,就能得到很多人的关注。”
“你们真的是在关心我们的文化?在关心我们怎么保护文化吗?我看未必。有个词叫沽名钓誉, 你们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名誉,什么谎都能撒, 能站在我们面前,骗我们说,你们是为了我们的文化。我个人是非常不喜欢你们这种做法的。”
云绣没有去反驳杨国安的说法,一定程度上,她来合水村做调研,初衷并不是为了合水村的发展,她就是来做学术调研的,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继续自己的理想, 配合冯华通进行课题研究。
她那时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单纯想进行学术研究。那时的她空有个人理想, 却还未明白个人也该担起社会理想与责任。
杨国安见云绣不说话,眸光闪了闪,在她身上逗留片刻, 又说:“或许,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就是为了做你大学的任务。但至少你和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 你不像那个姓蒋的,干涉我们的事情,也不想那些电视台的人,不负责任出去乱说话。”
“上次杨木胜病重,你来找我过去给他念经,我很奇怪你居然相信这个。后来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相信这个,你只是尊重我们。就冲这一点,我可以把我们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不知道能传多少下去。我不是没教给那几徒弟,但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只能口口相传, 把这些东西传下去,会流失很多, 会弄错很多。你可以写书,可以出版,你的书出版了,我们普米族的《指路经》就能够一直留下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把我给你讲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
杨国安问得很郑重,云绣没有立时作答,仔细思考过后,回道:“我承诺你,如果我能出版着作,一定将‘给羊子’仪式和《指路经》的所有内容附录在文后,即便这一本做不到,下一本、下下本,都会继续尝试,直到把全部内容都出版了。”
“给羊子”与《指路经》同非遗代表名录不同,无法进行官方的资料存档,也无法进行抢救性拍摄录档。杨国安一旦过世,他所掌握的普米族传统文化资料便缺失了最重要的解读权威,即便有其他祭师接受他的教授,习得许多内容,但口口相传的方式,怎么都会流失掉一些内容。
这就是杨国安愿意将“给羊子”和《指路经》悉数向云绣讲解的原因。
云绣亦明白这一点,给了杨国安那样的承诺。
杨国安沉思了许久。
许久。
他看着屋外的太阳坠入山间,知道他总有一天也要如这太阳一样沉落,就算留下一点光,也终会被黑夜吞没。
万事万物,有始便会有终。
人的生命更是如此。
那些生前舍不得的、放不下的,认为如珍如宝的东西,谁又能预料后人会怎么对待它们?或是珍视,或是抛却,都不是死去的人能够左右的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在西边时,杨国安终于开口了:“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明天早上来找我。”
云绣郑重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