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三场秋雨过后,晋西北的大地已异常清冷,不用说穿秋衣秋裤,人们连毛衣毛裤都穿上了,早晨起来还觉得冷,踏在满是露水的草上,鞋湿了,渗骨的凉气自脚底直漫向全身,禁不住打几个寒颤。只有到地里掰三五袋玉米,或抡起镢头砍几垄山药,身子才能逐渐热起来。
王文彬在王家堰生活了12年,也就拔拔草、放放牛,即便抢收,也仅是跳上车帮父母踩踩胡麻莜麦,或慌慌张张地捡几窝山药,从来没有如此早出晚归、中午不回,整天钻在地里掰玉米。
他不能要求韩少波、秦露一起来掰,这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再说站里还有一大堆工作。他来掰,是觉得承红走了,百十来亩地,刘有全一个人怎么可能收回去。刘有全还有高血压,万一倒在地里,跟前连个人都没有。承红家的玉米秆特别高,上遮太阳下掩畦垄,前望不见头后看不见尾。
文彬在地里像掉进了深渊,孤独憋闷,没有希望,只有叶子哧楞哧楞的响声告诉他还有人与他一起劳动。他循着声音探头探脑地张望,想找到那些人影,哪怕看一眼,都觉得有些着落,但找不见,只有那枯燥的声音哧楞——哧楞——,好像他的心都块成玉米叶了,也跟着哧楞——哧楞——响起来。
他真想大喊一声,把郁积的烦躁全部呼出去,又怕人笑话。实在撑不住了,向前走了十来步,见有全叔拉着半袋玉米正熟练地作业,看他的工夫已掰了两个扔进了袋子。
有全叔憨憨地笑着问:“王书记,又追不上了?不着急,你慢慢掰,不用追我!”“我都落你整整一棒了!”“你哪能看我,我在地里30多年了,你才几天!慢些,不能累坏,你们三个能来,我已很高兴了!”“老支书说,承红不在,你又地多,没几个帮手怎么行?”“老支书这人真不赖,每年都这样,谁家紧帮谁家。虽说自己不种地了,可比种着还忙,非到村里人全收割完了,他才安心歇着!”“刘大爷也不错,慢是慢些,还好精神!”
刘有全索性停下来,递给文彬一支烟,文彬没接,有时真想抽一支。有全叔说抽烟解乏,起初文彬不信,现在他真信了,劳动累了,蹲在地畦间点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畅快地吐出去,心中的闷气、怨气也随着烟雾扩散到空气中,还可以变换一下吸的姿势,或大拇指与食掉捏着,或食指与中指夹着,或干脆不用手,两片嘴唇一直含着;吐的趣味就更多了,或张大嘴一口吹出去,或小口慢慢吹出去,还可以像鱼儿吐泡泡一般调皮地吐几个烟圈,边吐边数,吐得越多,趣味越浓,吞吞吐吐之间,调节了心情,放松了神经,还借故小歇一会儿,这还不解乏?
但他不敢破戒,让玉姝闻出他抽过烟的煎熬可比他在地里劳动更煎熬,所以他得忍着,已经戒了三年,他相信自己的毅力。
刘有全拉着他说去看看老支书、刘大爷,也是想趁机让他休息休息。老支书、刘大爷还在王文彬后边,一人掰着一垄,袋子放在两垄之间,边掰边说话,像是比赛。老支书说这次他快,刘大爷说下次他要更快,嘻嘻哈哈,各得其乐!
王文彬有点羡慕,承青要是能来,他也有个伴儿,可惜承青家的地更多,自顾不暇!
二老见他俩走过来问:“你们掰到地头了,小王今天这么快?”“没有,我比你们快不了多少。”“那快掰去哇,我们努力赶你们。”“不急,你们也累了,我去取干粮,吃点儿!”有全边说边走向地头。
“小王饿了?”老支书问。“饿倒不饿,累了,腿疼、腰疼、胳膊疼,连脖子都疼!”“哈哈,你以为‘第一书记’好当呀!”“不好当,早知这样,不来了。”“我看,现在赶你,你都不回!”“回了,只要乡里说明天回去吧,我立马回去!”“不等承红了?”
是啊,他要等承红回来,承红回来才能撑起有全的家,他还要帮承红娶媳妇呢!“老支书,您说,真让我回,我会回吗?”文彬看向南方,玉米地一片跟着一片,盖没了沟岔梁峁,一直伸向远方,好像接着天边起伏的山。
老支书见他认真了,平静地说:“说不准,你像坡上的那棵树,已在刘家沟扎根了!”刘大爷瞟了瞟文彬,没说话,自提亲后,老人见文彬总不自在,少足没手的,不敢与文彬正视。有人说,老人像小娃娃,所以称“老娃娃”,还真是!这有什么呢?王文彬想不通,也不能硬往刘大爷眼里闯。
刘有全过来了,将干粮袋放中间,取出一块月饼递给文彬,他接住一分为二,与有全叔各一瓣。他很爱吃月饼,尤其绥北的月饼是晋西北的品牌,皮酥软,馅儿甜香,用当地土制烤炉烤的更是一绝,以前每年他都要专门买两箱。今年,自进了八月,每天每顿都有这黄灵灵的月饼,放在稀粥里,泡在方便面里,尤其坐在这凉阴阴的地里,和着圪糁糁的泥土,他吃得胃里直泛酸水,看见就发愁,不敢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