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梆子声传来,夜已深沉。
香奴翻来覆去兀自睡不着,想着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她有些懵懂,便问道:“道士,你不算芸芸众生吗?”
“怎么不算?”薛钊笑着说:“你我本就是芸芸众生,待见过天地、众生与自己,明晰所求之道,超凡脱俗,这才不算芸芸众生。”
只是薛钊这两日读八仙庵的两千言,于修行一途愈发迷惑。这一路修行,既要看破红尘,又要汇入红尘,当中尺度拿捏无人细说,大抵也只有自己去感悟了。
外间稀稀疏疏掉落雨点,又是一场秋雨。
转过天来,阴雨连绵,惹得春娘咒骂不已。中秋之后本就天寒,又赶上接连下雨,关中陡然变得湿冷,让关中人极不适应。
香奴说话算话,早起便勤快的习练的掌法,吃过早饭又去对面寻那两个女子耍玩。待午间回来,因着实在无趣,便又来缠着薛钊。
薛钊这日不再去看那道经,既已明晰其中内核,于他而言反复诵读也无用处,于是便找了竹笛出来,教了香奴两首歌谣,而后小女娘清亮的嗓音便和着悠扬低声逸散在绵绵细雨的古巷里。
方才唱了片刻,豆儿便寻上门来找香奴耍玩。香奴这小东西当即就丢下薛钊,与豆儿玩得不亦乐乎。
薛钊便陪在一旁,断断续续的吹着竹笛。
豆儿时不时瞥向薛钊,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待她再次看过来,薛钊便放下竹笛,笑着道:“豆儿可有话说?”
“嗯,今日徐家搬家了。”
“这么快?”
豆儿道:“清早便有泼皮催债,银玉姐姐请了中人,核算了铺面与米粮,又点算了银钱,好歹支应了过去。后来武隆又来了,说那铺面抵给了万太岁,竟一刻也不让徐家多待。
银玉求了额娘,雇了车马,拉着徐啬啚与逢春,冒着雨出了城,说是去投奔城外亲戚去了。”
薛钊跟着感叹连连,心中却古井无波。一饮一啄,皆为承负。徐家有今日,自是因着过往的贪念。
想起那银玉,薛钊只觉得这女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配合着听罢,豆儿又要说些旁的,便被香奴拉到一旁去翻花绳。豆儿依旧时不时目光瞟向薛钊,薛钊隐约察觉豆儿心思,于是干脆躲进了里间。
过得半晌,待雨住了,豆儿说要回去帮着三娘子开茶肆,就回了家中。
豆儿方才走,对过便朝着厮打辱骂之声。也不知是担忧那两个女子,还是单纯的想要瞧热闹,香奴闻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待薛钊踱步到得家门前,就见王二郎正扯着个好似干鸡般的浪荡子扭打做一团。
那王二郎虚浮,浪荡子比之王二郎还不如,二人斗将起来,竟是王二郎占了上风。
待猛力将那人推进泥水中,王二郎顿时振奋道:“牛噍牡丹的破落户,二位娘子也是你能觊觎的?此处不欢迎你,以后莫要再来了!”
那人爬起来跳脚骂道:“呸!装个甚地清高!那两个粉头额又不是没睡过,怎地?不做楼里的姐儿,改做半掩门的反倒清高起来咧?”
王二郎怒从心头起,抄起一块瓦砾便砸将过去,那人‘诶唷’一声抱头鼠窜。
“滚!”
那人跑出去老远,跳着脚骂道:“烂怂王二郎,额与你友尽!”
王二郎面色阴沉,待瞥见薛钊与香奴,这才漫天阴云消散,转而笑道:“那厮好没道理,听曲就听曲,喝了些马尿便要轻薄佳人,实在不当人子。”
薛钊讶异道:“不想二郎竟是个怜香惜玉的。”
王二郎顿时得意起来,摇头晃脑道:“这天下间的女子便是让我辈疼爱的,哪里好胡乱唐突?”
正说话间,忽而自王二郎衣裳里坠出衣物,掉落于地,滴溜溜乱转。
薛钊瞥了一眼,顿时神色一怔。那乱转的物什,赫然是一片巴掌大的乌黑龟甲,上头镌刻怪异字符,分明便是自己苦苦找寻之物!
那王信身形一僵,缓缓弯下身形,提着串在其上的红绳将其拾起,随意甩了甩泥水,这才重新握在手中。
怪哉,王二郎这惫懒货怎会有这龟甲?
一旁的香奴瞧得分明,连忙拉扯薛钊:“道士!”
“嗯。”薛钊上前两步道:“二郎,这是何物?”
“此物?”王二郎随手将物件丢在薛钊手中,浑不在意道:“家传的护身符,早年间额祖父给的,一直挂在胸前,说是能消灾解厄。啧,额挂了二十几年,也没见这烂怂有甚地用处。”
王二郎随口说着,那龟甲握在薛钊手中,略略探入一丝真炁,内中字符便涌入薛钊心头。怪字不过百多字,却是一篇化剑诀。
以真炁刮擦剑身,附着之金气收于泥丸宫,与分出念头混一。如此,待一柄剑尽数刮蚀殆尽,泥丸宫中便自有一柄无形无相之剑。用时可于泥丸宫放出斩敌,也可显形于外。
其后又有几十字的御剑法门。
听着那王二郎絮叨,薛钊转瞬之间便将法诀尽数铭记。他略略把玩手中龟甲,禁不住问道:“不知二郎的祖父如今何在?”
王二郎啧的一声,道:“听额大说,额刚三岁,祖父就撇家舍业跑咧,说是游历圆满,要回山做神仙。额大还说,祖父一步迈出去就是百丈远,额大骑着马愣是没追上。
额觉着额大就是胡吹,祖父若真是有道高人,哪里会看着额们王家败落?至不济也得把额接到山上,那说不定额就能做了神仙哩。”
王信王二郎的祖父自然姓王,薛钊游历时短,不知世间哪位游历红尘的高道姓王。他心想,只怕这姓名是假的。
这位前辈掩身于此,娶妻生子,于市井间厮混三十载,勘破红尘后这才洒然而去,却只给子孙留了一枚龟甲。
想起这龟甲最先是在华蓥山发现,薛钊便想着,莫非这龟甲真是源自华蓥山玄元观?
历代玄元观传人随意将龟甲散落尘世,莫非是要静待有缘人?
薛钊不解玄元观为何如此,此番却因此收益。
那化剑诀已为薛钊所得,按说这龟甲于他而言便可有可无,可此番不告自取与贼偷无异,薛钊哪里肯平白接下这般承负?
他不曾将龟甲返还,思忖道:“不瞒二郎,这龟甲于我有大用,不知二郎可否割爱?”
王二郎见薛钊说的认真,开口便道:“这东西于我无用,既然钊哥儿得用,送与钊哥儿便是了。”
王信这浪荡子竟这般大气,却让薛钊愈发为难。
“二郎,我不好白拿此物。不知二郎可有所求?”
“这话说的,额要求的可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