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蓦然望向高兆。
许久,他却是摇头。
他俯身靠前,声音压低:“不,你若身死,便真的会一切道消。”
高兆愕然。
两道原本相隔两千多年的目光,此时相距不到两尺。
高兆很快就点头承认:“大人您说得对,单是在临菑,他们便不会放过我播种洒下的一切。”
荀子却还是摇头,凑得更前了,声音也压到最低:“你的敌人不仅有引你来临菑的敌人,从雒阳跟来的敌人,临菑的太史后胜,还有齐宫里的君王后,她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齐境的。”
高兆微微失神。
荀子的话大大出乎他料想。
霎那间几股寒气从脚底涌向天灵盖,再四散传到四肢。
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四个敌人,真热闹啊!
他仍然望着天空。
乌云越来越密了。
好像要下暴雨了。
轮椅颤抖了下,显然鲁懿也被吓到了。
“大先生,她非常重视高卿的生意,尤其是百货商场,非要任他做客卿,更调出五万大军助我们救出鲁公,怎么会?……”
他鲁懿不知道的是,高兆当时在宫里还亮出六重身份:周国东室谒者,雒阳樱城城太师,上清观金谷真人,平原君幕僚,信陵君从将,应侯舍人子。
不然他肯定会说:她怎么敢?!齐王还没有死呢!!
但高兆摆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朝荀子重重揖礼:“谢大人提醒。”
“请好自为之。”荀子郑重回礼。
请字特别重音。
高兆这才明白过来,荀子坚持要送自己出门,是要一个承诺:保护稷下学子安全!
因为敌人是君王后和大司空太史后胜。
在齐国强大到无人能敌。
“高兆一定会顾及大家安全,即使身死也绝不拿他们去冒险,更不会拿他们去做掩护,当挡箭牌!”
“谢谢。”
荀子很欣慰地笑了。
他久久望着高兆,目光温和,慈详。
仿佛在看自己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慨而笑:“鲁公说得没错,得此义子,此生无憾。”
笑着笑着,他又严肃起来:“他一回到临菑就来找我,说要招稷下学子去雒阳,我拒绝了,还很生气。
我问他:你鲁仲连是商人,认的义子是驵侩,却一个拒受千金,一个倾尽财物救济流民,这不是商贾驵侩的逐利本性。
当时我认为你俩是为了名。
但后来想想又不是。
鲁公说降河东收下千金,你高兆忙碌生意,四处树敌,这都不是为名所为。
几天前鲁懿为救鲁公围杀你,被你以天下大同说动,今天听你阐述商家之义,的确是为民重,为国重,唯君轻。
可你直到现在都只是为樱城,何来民重?何来国重?何来天下大同?
鲁公说他不知道答案,他现在只为你,为了你就一切都是对的。
他说如果你在,就一定能给得出答案。
我想问:你图什么?真在践行商家之义吗?”
三人再次缓缓前行。
他的问题换种说法是:你大言炎炎地说这一切是为了天下百姓,却所作所为都局限在一方领地,若真为百姓,真为天下,应该左辅右弼,出将入相。
这是这个年代的人的局限。
不,这是直到剪去辩子之前,所有人的时代局限: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高兆感叹了口气,自己说是为了天下,却一直自营自利,的确很矛盾。
他许久沉默。
不是给不出答案,而是想起了那句话。
那句话胜过千言万语,那句话胜比千军万马,那句话能降服所有士子。
高兆原本要作决战用的。
但现在,不得不用了。
杀机重重,天罗地网。
不是决战是决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为星火,可以燎原。
民重,国重,唯君轻,天下大同!”
空气陡然凝结。
轮椅霎那间颤抖,然后嘎然停止。
荀子的脚步顿时僵硬,止步不前。
他嘴巴微张,望着高兆久久没能言语。
他不断重复,一直默念。
渐渐地他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最后,他将所有的感情和表达,融聚在一起,朝高兆行了个天揖之礼,感慨道:“真了不起啊,你比几十年前那个年轻人要了不起许多。
他二十岁闯辩宫,是纵横自己。
你十六岁进辩宫,为燎原天下。
你真的很了不起!”
“樱城的空气真的很清新。”高兆挥了挥手,带走所有云彩,包括苍穹上方那最后几缕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