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龄也不失望,他提起这个本就没觉得皇帝能答应。或者说,即便皇帝真要这么做,他也会劝阻一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如今这般局面,又怎可能凭一纸圣旨便能轻易触碰。
他突然如此提议,也只是为了刺激下朱佑樘罢了。
看看,你一个皇帝,明知道有问题的事,对国家和皇帝皆是有害的事,偏偏做不到拨乱反正,是不是憋屈?
那是不是要改变现状?如何改变,当然要让皇帝的权威更盛一些,如何更盛,军、财、人事,能掌控住这三项,皇帝才是真正一言九鼎的帝王。
当然,此事亦非一蹴而就之事,不过,最起码,要让皇帝心中的坚决多一些,在遇到某些事时,能坚决一些。
此为其一,也只是他日常顺便做的事,再者,便是为了他接下来的谏奏,做个铺垫了。
“陛下,既然此事暂且搁置,那臣的另一事,望陛下能准允!”张鹤龄理了理思路,继续奏道:“臣请陛下,准臣彻查京中钱铺子……”
“钱铺子?”朱佑樘一脸不解。
“回陛下,正是钱铺子,民间也称为票号。这是一种新的行当,由民间商贾发起。当下,主要在两京和江淮、晋西北一带出现。其操作的程序大致是,市井之人将手头多余的钱财存放到钱铺子中,换得一张好似宝钞的兑票凭证。
存钱之人,可以兑票行天下,凭手中兑票,可不分地点,在其商贾所开任何票号中,实额兑换出相应的银钱……”
朱佑樘闻言,脑子稍一转,便颔首道:“这倒也算一项利民之策,若是做的好了,可为百姓提供的便利亦是极其大也~”
张鹤龄点头道:“陛下英明,确实颇为便利。且对百姓而言,可将多余钱财存入,亦是安全。而对那些来往天下的行商而言,可不用单独再运送沉重的银两,既安全,更便捷,实乃良谋。可……”
“哦?你是发现了什么?”
“回陛下,一,臣是担心,那些商贾,毕竟是民间商贾,做的是生意买卖,既是生意,那自会有盈亏,若是赚了,钱铺子能一直正常运营,那无话可说。可若是亏损呢?这些商贾若是因亏损无法将他人存入的银钱如数兑出,其乱子便大了……”
朱佑樘闻言,脸色也郑重起来,问道:“目前这所谓钱铺子,有多少,规模有多大?”
张鹤龄道:“目前较为正式且规模较大的是徽商及浙商,近些年,因开中法废弛,部分晋商也参与了进来,且势头有越来越盛之相。据臣初步查探,这几家商会所存入银两,以千万记……”
朱佑樘面色更加凝重,如此大的数额规模,若是出了问题,确实会是极大的乱子。
特别是那些省吃俭用存入银两的百姓,若是因商行亏损换不出银两,那对其家庭而言,可为顷天之祸。
百姓们乱了,大明岂会不乱。
可此事亦难办啊,担心毕竟只是担心,事未发生之前,难道因为担心,朝廷便直接干预?且可以想到,能做到如此规模的商贾,其关联到的官民两界,又将有多少?
朱佑樘有点脑壳疼,他不由的揉了揉眉心,问道:“那此事,你是如何考虑的?”
“陛下,臣觉得,朝廷必须要将此等营生纳入监管范围,当着户部严加监控,且所有经营此等营生的商贾,必须在户部有可作为抵押的银钱或实产作保,可称之为储备金。
若是不出问题,朝廷自然不会动它分毫,若一旦有事,朝堂亦可用此储备金,安抚存户商民…”
朱佑樘眼睛一亮,不由点头赞同:“这倒也是可行之法!”
可朱佑樘的话音方落,殿中的那位龚侍郎,原先还一直心中晦暗,精神不佳的样子,此时却突然开口插了话。
“启禀陛下,臣觉得此法不妥,士农工商,商乃贱业,朝廷怎可与贱业掺杂过甚。且臣认为,朝廷要商家押扣所谓储备金,岂非俨俨然如掠夺民财一般,岂不让天下百姓商贾寒心。哪个商贾愿意,便是普通百姓听着了,他们又岂会不担心?”
朱佑樘奇怪的看了龚成一眼,不过,他也未曾回应,只是又看向了张鹤龄。
张鹤龄道:“龚侍郎,你非商贾,你又怎会知道,商贾愿不愿意,你更非百姓,又怎会知道百姓担不担心?
再者,朝廷介入,为百姓做了保证,莫不是朝廷的信誉,还抵不上三两民间商贾。此话岂非大谬也!”
“寿宁伯,本官非是商民,但任户部侍郎多年,商事和民事,岂能不知?且将心比心,若你是那商贾,你会愿意将自家的银子,直接交给朝堂做那所谓的储备金,你会不会觉得,朝廷是变着法的掠夺民财呢?”
张鹤龄道:“本伯相信朝廷,怎会有龚侍郎所言的所谓臆测。”
“你不是商贾,你是站在官员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说相信又有何意义!”
“哈哈!”
张鹤龄笑了笑道:“本伯自然不是商贾,但本伯,也可以是商贾……”
“嗯?”
张鹤龄突然的一声笑语,让满殿中的君臣,顿时心中一怔。
然后,他们就想到了那家日月商行,他们不由便浮想联翩起来。
朱佑樘自然也想到了,他不由道:“寿宁伯,你继续说……”
张鹤龄道:“启禀陛下,票号的隐患极大,此为实。然臣方才请旨彻查,起因并非如此。臣是因为查案子,方才关注了这些票号。”
“那票号还和案子有关?”
“确实有关!”
张鹤龄点头道:“陛下,其实臣家中亦有票号的兑票,用起来也着实方便,无需记名,且可如宝钞一般使用。他人收了臣的兑票,用兑票便可直接去票号兑银,实乃省事省力。
且还有一种,连兑票都不用。只需存银入内的人一张签名便可兑换。臣也正是从此处,发现了些问题。
据臣了解,每家票号之中皆有一部分这样的银两,而这些银两的来处很多,大多是商人的,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官员的。
一张签名,送于某人,其后,某人用签名便可取到银子,臣不得不感慨,真可谓隐蔽到极点了。”
朱佑樘沉声问道:“贿赂?贪赃?”
“是啊,陛下!贿赂,贪赃!”
张鹤龄感慨道:“一张签名,便是被人看见了,似乎也无关紧要,臣派人抄家之时,起初并未曾注意到,后来,是一位商人向臣禀报,臣方才留意到了。仔细一番再查之后,臣发现,如这般类似的签名,每家皆有不少。
臣又派人取其中一张签名去了京中几家票号试了一番。让臣没想到的是,便是这样的签名,却真的换来了白花花的银子。
陛下,臣不由想到了往日时候,如那些犯事官员抄家之时,明明诸多证据皆表明,他们贪赃枉法,非法所得银钱不在少数。
可偏偏抄家之时,往往所查,除了少数银钱浮财意外,皆是干干净净。甚至让人觉着,这完全是清廉如水的清官。
可真个如此吗?直到如今,臣才恍然,真可谓隐蔽到了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