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着,她就不甚在意地在头顶上拍了拍,然后将披风的帽兜戴上了:“这样就落不到雪了。”
周瑾寒看着她避嫌的模样:“有必要这般见外吗?”
“见外些好。”穆清葭不卑不亢,依旧带着文静和善的一点笑,“我如今不是王爷的妻子了。覃榆凌辰他们看着倒也罢,若叫其他人瞧见,总归有损王爷清誉。”
周瑾寒自然知道她说的这个“其他人”是指谁:“你究竟是怕损了本王的清誉,还是你自己的?”
他问这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恼意,只是声线沉,听着便分不出喜怒,叫人心中惶惶。
穆清葭拢着双手,稍稍落后周瑾寒半步:“王爷的清誉也好,我自己的清誉也好,都要紧。”
周瑾寒瞥她一眼,许久都没再说话。
雪夜,除了州衙旁边的空地上有聚在一起玩闹放烟花的人之外,街道上基本没人再出没。间或路过几户人家在门口点了爆竹,见到周瑾寒穆清葭一行人也都停下了点火的动作,面色警惕地目送他们走过。
白雪如同棉花似的飘落下来,老树上的乌鸦像是入了定,被厚厚的雪盖成一个小山丘,直到重得差点从枝头栽下来才惊魂未定地抖了抖羽毛,倏地窜进了树冠里。
周瑾寒也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如今在穆清葭面前只能讨到客气与疏离,明明这份客气与疏离每每让他怒火中烧,可他却总是忍不住地想看她一眼。
想要与她说上几句话,或者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相伴一段路也行。
他觉得大概是三年来习惯使然,他习惯了穆清葭安静的陪伴,所以如今骤然换成簪烟,被她片刻不松手地纠缠着,他竟然感到很是聒噪。
想到刚才离席之后簪烟追上来,哭哭啼啼地问他为什么生气,没得到他的解释便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认了错,央求着他原谅,周瑾寒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葭儿。”
周瑾寒忽然唤了穆清葭一声。
久违的两个字,让穆清葭听到后不由一怔。
许久,她才应了一声:“嗯?”
“在你看来,簪烟是怎样的人?”周瑾寒问道。
他在问这话的时候始终都步履不停地往前走着,走得不算快,甚至有些闲庭信步般从容闲适。目光只落在前方,神色淡淡的。睫毛上落了一片雪,眉眼间的阴鸷与森冷便也化成了些许寂远的落寞。
穆清葭眉心动了动:“这话王爷问我,恐怕不太合适吧。”
她停顿了一下,照实添上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与她之间素来只有仇怨。”
穆清葭会这样回答,周瑾寒也并不意外。
“楚云遏同我说,杀死许冬的那支袖箭上涂了毒药,和当初挽春暴毙之时所中的毒一致。”周瑾寒道,语调逐渐有些冷下来,“此毒难得,不可能有如此凑巧之事。他提醒我要提防身边人,别被昔日的情谊迷了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怀疑簪烟。”
穆清葭闻言神色稍有变动,却没搭腔。
周瑾寒似是有些出神,所以也并没在意穆清葭的沉默。
他想到了前些日在那些人贩子手中救下簪烟的场景。
明明可以好好待在王府内,簪烟为何偏要不听劝阻出门?既出了门,偏又那么巧地失踪了,保护她的暗卫也尽数被杀。而落入了这般高手手中,她却还能平安无事地逃走了,一波三折进了一路南行的人贩子队伍里。
满车被拐卖的妇女都有遭到鞭打凌辱的痕迹,也只有簪烟虽弄脏了衣服和脸,却再没受到其他伤害。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整件事情的不对劲。只是因为对方是簪烟,所以他都自动忽略了这些不对劲。
可被楚云遏点破之后,周瑾寒发觉自己再想装糊涂也不能了。
簪烟……她也许早就不是他年少时结识的那个她了。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看着老师被押上了断头台。”周瑾寒轻轻哈出了一口气,微微眯起了眼睛,“你或许听说过他,他叫顾阙,曾任翰林学士,因给我十一弟当过启蒙老师而在当年遭到牵连。他是簪烟的父亲。”
至今回想起来,周瑾寒仿佛仍旧能闻到那日充斥鼻息间的血腥味。
那日他站在涌动的人群里,亲眼看着顾阙的人头在刽子手一刀下去后滚落于地。原本闭着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睁开了,他的脸正好朝向围观人群,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死死地盯住了周瑾寒。
其实人死了哪儿还能盯着别人看呢?只是周瑾寒与顾阙对视的这最后一眼,却在之后的岁月里成了他再也逃不脱的梦魇。
周瑾寒觉得老师应该是怪他的。
怪他当初一时嘴快将他举荐给了当年还是贵妃的赵氏,以至于他成为周瑾亭的启蒙老师,最后无辜遭此大难;
也怪他没有在圣旨下达的当下为他们顾氏一族请命,让他们全族几百口人无一幸免;
更怪他没有守护住他唯一的女儿簪烟,让她小小年纪沦为官妓,在那等污秽之地过了许多年,生生糟蹋了清白之身。
周瑾寒其实心里很清楚,他对簪烟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更多的其实是责任和愧疚。像他这等已经被杀戮与仇恨拖进地狱的人,早已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谈论爱情。
他想做的唯有赎罪而已。
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去给簪烟最大的荣耀,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她再也不会被人欺凌嘲笑。他亏欠了簪烟十多年,所以他许了她曜王妃这个位置,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想要弥补她。
而他对不起的人还不止顾阙与簪烟。
还有他的父皇,他的母亲刘贤妃,他的十一弟——宫变后被废,在惊惧之中病亡的年仅五岁的周瑾亭。
甚至于他自己。
他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这条荆棘遍布的路上艰难地走了许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过片刻的迟疑,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只是很偶然地会有点累。
然而最可笑的是,他在感到累的这一刻,想要得到的竟然是敌人安插到他身边的这个奸细的安慰。
这些未为人言的沉痛往事,他竟然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
穆清葭。
周瑾寒偏头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人被帽兜挡住了眉眼的沉静的脸。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吧?所以他对于她来历的介意不再那么深,所以他也无所谓他说的这些话会不会成为他有谋逆之心的佐证。
而他也确实是恨周瑾淮的。
他与司空鹤是政敌,他们二人之间只有仇,谈不上恨。
可周瑾淮不一样,他们有同一个父亲,他们是亲兄弟。他曾亲热地称呼周瑾淮“二哥”,周瑾淮也在他犯错受罚的时候替他求过情,帮他做过弊。
他们之间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光。
可又正是周瑾淮为了皇位发动了宫变,害死了他最最疼爱的弟弟周瑾亭,将他囚于囹圄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