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静漆黑的深夜里,宫道又空又长,只有手中提着的一盏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亮,在风中摇曳着,如同阴诡地狱里引路的冥灯。
照不明前方的黑暗。
同一时刻,穆清葭在东宫周围找过了一圈,一无所获之下也已经回到了钦天殿。
想是因为司空鹤心情不妙,敬玄和吟白都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离里头那人能多远则多远。
见到穆清葭回来,吟白抬眸对她使了个眼色。
穆清葭会意,迈进门槛的步子放小了些,也在进门两步的地方就停下了:“主上,属下沐苍回来复命。”
里头烛影里的人没有回话。
穆清葭悄悄抬眼将他一扫,加大嗓门:“属下失职,没有抓到刺客,请主上降罪!”话说着,她便屈膝半跪下去,拱手躬身,等着司空鹤发落。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儿。
正当穆清葭疑惑对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听到司空鹤开了口:“跪近些,听不清。”
语调又淡又冷,卷着几分难得的疲倦。
穆清葭愣了愣。
片刻后她才应了声“是”,依言起身又往里头走近了些,直到站在那一阶阶梯之下。
司空鹤原本低敛着的眼睫因她这一靠近而抬了起来。
他坐在椅子上,四周点着明亮的灯。柔和的暖光在他周身镀了一圈光晕,显得他也没寻常那么孤高寂远了。
也可能是因为方才在席上喝下去的酒酒劲上来了,司空鹤用手支着额头,嘴唇抿着,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太舒服。
穆清葭没有再跪,只是那样垂着视线,挺拔又恭敬地站着。黑袍从她肩上开始垂落脚背,让她像根被削去了顶冠的黑乎乎的老树干。
司空鹤被突然蹦进脑子里的这个形容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有些喝多了。可也正是因这个形容,他不由发出了一记轻笑。
穆清葭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不妨碍她保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脚下默默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哦,也用不着不动声色,她的面具还没摘。
二人便又这样静默地呆了片刻。
随后司空鹤才又开了口,问道:“人是在何处追丢的?”
穆清葭神色微微一动:“回主上,是东宫。”
“东宫……”司空鹤复述了一遍。
他稍稍坐直了些,指腹慢慢地摩挲捏着的那颗佛珠上的梵文:“进了东宫,便离奉天殿不远了。”
而奉天殿就是大邺历任皇帝的寝殿。
司空鹤的语调平静,可穆清葭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她方才始终控制着不往这个方向想,可事实又岂是因她不想就会有所改变的?
在这皇宫大内,有这个胆子布下杀手企图刺杀当朝国师,且还有能力在刺杀之后逃之夭夭还让人遍寻不到的,除了这座皇宫的主人之外还能有谁?
甚至……
司空鹤捏着佛珠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甚至刺杀他用的弩和箭,还是当初他亲手画的图纸,让制造司造出来配给禁军的。
司空鹤垂了垂眼,重新拨动起佛珠来:“看来陛下果真决定要除掉我了。”
“也不尽然。”穆清葭却回道。
随着她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出口,站在门口的敬玄与吟白也朝她望过来。
司空鹤的目光对上她面具后的视线,淡声开口:“何以见得?”
“那些刺客是陛下派来的或许是真,但目的却不一定是为了除掉主上您。”穆清葭道,“方才那场行动,与其说是暗杀,倒更像是一种威慑。”
“陛下或许只是想提醒您一件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师手中的权力再大,也大不过皇权。而我们钦天殿最近,表现得的确过于高调张扬了。”
司空鹤浅色的瞳仁映进了灯的光亮。
他面色淡漠又平静地看着穆清葭,抬手挥退了门口的敬玄与吟白。
“第一次或是威慑,那第二次、第三次呢?咱们那位陛下没有那样大的容人之量。既如此,再遇暗杀,当何如?”
因整座大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穆清葭面对司空鹤时也少了许多的拘束。
她听了他的话后,直白地反问他:“那么既明知陛下不能容,国师大人意欲何为?是要自我检讨自此乖乖做个听话忠心的奴才呢,还是就此带着钦天殿的主司和少使控制宫闱握住大权,干脆做个佞臣?”
司空鹤眸中的烛火猛地一跳。
“你很大胆。”他的语气凉了一些,“是最近双生蛊都很安静之故吗?”
穆清葭不甚在意:“国师大人应该明白,忠言向来逆耳。不过看样子,这两条路您都不准备选。”
“既然如此,那属下有个建议——暂时收敛锋芒,藏巧于拙。”
司空鹤端坐着,示意穆清葭继续说下去。
“您虽然问了属下这许多,可您是这世上顶聪明之人,心里比谁都明白,在如今的形势之下,陛下他杀不了、也不敢杀您。长公主回西南之心已决,留在京中也不过就剩两个月罢了。”
“且不论她能否在这短短两个月内与太子殿下培养出深厚姐弟情,即便能,她又能如何能在这期间将太子殿下培养成与您和曜王势均力敌的对手?”
“太子出了年,满打满算不过七岁。一个七岁的孩童,在长公主离京之后如何能抵挡得住曜王这等野心勃勃的权臣?他最终还是要仰仗您的扶持的,靠您来抗衡来自曜王以及朝中其他大臣的压力。”
“这一点您清楚,陛下他也清楚。”穆清葭的语调显出了些许凉薄,“或许陛下先前确实考虑过要将太子的未来托付给长公主,可想必方才席上,长公主直白地拒绝了他后,他也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么方才的那几箭,明着看起来是威慑,实际上也能看出,这已经是陛下如今能够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所以属下应该恭喜您才对。”穆清葭朝司空鹤拱手行了一礼,“因为除了警告您莫忘自己的身份与职责之外,现如今,陛下他奈何不了您了。”
“您离您理想中的那个天下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