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霜降卷:阴舍人叙录
我曾被张环挟持为录事。逃离甘州前,他说要前往蒲昌海西岸龙城建立“龙国”,由我担任丞相。当初,吐蕃军队步步紧逼,人心不稳,我糊里糊涂就跟他们西奔。途中遭遇沙尘暴和驿户叛乱,我慌忙逃命,流落敦煌。后来遭张清举报,阎朝欲斩杀,阴伯伦以麦子二十硕替我赎罪,换得一条命。我感恩戴德,遂改为阴姓,为他们修家谱。
阴家先祖是汉武帝时期的戍边士卒,修筑长城,流落敦煌,娶羌族女、吐谷浑女各一,繁衍人口,后迁会内地。西晋末年,中原大乱,后裔阴充、汜瑗、阴澹、阴元、阴鉴、阴濬、阴预、阴琚举家逃往比较安定的凉州避难,得凉州刺史张轨重用,皆任要职,从此发达。张轨晚年欲隐居深山,觉阴氏门宗强盛,恐生祸害,乃令阴澹逼迫担任军职之弟阴鉴引鸩自杀,其余人纷纷辞职。阴氏由此败落。其中一支西迁敦煌,开垦土地,种植棉花糜子,又慢慢发迹。云游僧人乐僔在莫高窟悬崖开窟造像,族长殷勤供养。因此公德,族裔子弟曾在西凉时担任酒泉郡太守。阴氏渐成敦煌大户。唐高宗时,又因族中贤达阴稠携三子阴仁干、阴仁协、阴仁希出资与禅师灵隐在莫高窟造高一百四十尺之北大像,为武则天祈福,阴稠因此被授凉州防御使。然未就而卒。其孙阴瑗嗣敬贡从月牙泉网罗的珍惜五色鸟,孙阴嗣监敬奉自龙勒芦草滩捕获的白狼。武皇深赞阴氏忠诚,特封阴嗣监任正议大夫北庭副大都护、瀚海军使兼营田支度等使、上柱国。封阴瑗嗣为唐朝正议大夫、检校豆卢军事、兼长行坊转运支度等使、赐紫金鱼袋、上柱国、开国侯,其子阴庭诫为唐朝左骁骑守高平府左果毅都尉、赐紫金鱼袋、沙州乡贡明经,到阴伯伦,又任朝游击将军、丹州长松府左果毅都尉、赐绯袋、上柱国、开国男。从阴氏此武将辈出,建功受赏颇多,拥有良田千亩,庄院数座,牛羊无数。
三月初三,当阎朝穿着毒靴走向盟台时,阴嘉义、阴嘉珍兄弟在瓜州城外郊野按照吐蕃仪式同尚律悉两位妹妹举办婚礼。其后,阴嘉义被任大蕃瓜州节度使行军先锋,阴嘉珍被任大蕃瓜州节度使行军。两人获准佩带矛、刀、箭“三眷属”,各率二百吐蕃士兵,声称捉拿刺杀尚结息的“野马王子”,在豆卢军和建康军余部原驻地演习搜捕。声称搜捕打算造反的“回鹘王子”,在回鹘商户居住地演习擒拿。声称搜捕抗拒交纳商税的“突厥王子”,在突厥铁匠作坊演习清扫。声称搜捕与吐蕃军士抢道的“拓拔王子”,在石匠工场演习围剿;声称搜捕瞒报家产的“龙城王子”,在粟特人居住之安城演习查税簿。声称搜捕改变游牧属性的“吐谷浑王子”,在寺庙杂役中演习快速身份识别。声称搜捕缺乏忠诚的“贰心农夫”,在贫民区演习集结与疏散……总之,各种名目的军事演习频繁举行。截至三月二十四日画匠发生叛乱,阴氏兄弟共组织381次军事演习,捉拿到381个名为野马的反叛分子。可是,押解到月牙泉衙帐,却发现竟然是381捆芦苇。尚修罗、尚律悉、乞里悉等人见证了这一奇异怪事。为避免在吐蕃军中引起混乱,大元帅将“381捆芦苇”定为绝密级糗事。泄露消息者,就地砍头。关于画匠叛乱,张舍人亲临现场,我不再赘述。需要纪录的,是我直接办理的重大事件——卓夏“殉葬”。
恩主阴伯伦大士转达尚修罗命令,让我务必劝卓夏终止“布萨”、“冥婚”等行为。这是个大难题。自从卓夏与阎朝突然“闪婚”,其后系列事件扑朔迷离,不但令敦煌人异常诧异,也让吐蕃人迷惑不解。敌对双方都无法搞清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尚律悉曾多次说:“如果卓夏是男人,不死在我的刀下,也会倒在唐人的箭下!”
卓夏针锋相对:“如果我是父亲或三位可怜的兄长,宁愿作为一粒尘埃,也不愿为了获颁虎皮和财产而终年拼杀!”
尚修罗也无可奈何。吐蕃赞普每次举行大协商会议,都在盟约中写进如此内容:“将士忠心耿耿,尽忠效劳,为敌所杀,财产、奴隶、土地由其子孙后代领有。”据此,卓夏有权以任何方式处置私产、田地和奴仆,有权与任何自己中意的男人婚配,有权穿戴自己喜爱的粟特衣、胡旋舞女衣、汉族贵妇衣、平民粗布衣。尚律悉让我给卓夏转达他的劝诫:“阴氏兄弟组织的军事演习将加大力度、密度、真实度、残忍度,为确保安全,希望她穿吐蕃妇女衣服,而且减少外出机会。”
当然,我不能这样傻乎乎地原盘传递,我采取委婉的方式与卓夏谈心。我告诉她,当年,沮渠蒙逊围攻敦煌城,引河水来淹,城墙被冲毁,众人被滔天洪水冲走,死尸比蚂蚁还多,那时候,感觉到人的生命之轻还不如尘埃。听到“尘埃”,卓夏从丧夫之痛中解脱,眼睛重现丝绸般美丽光彩。于是,我以“爷爷讲故事给孙女听”的和蔼调子对她说,阴嘉义、阴嘉珍幼时厌恶读书,最喜欢耍枪弄棒,在街道房屋间玩“攻城守地”游戏。吐蕃围城期间他们又以吐蕃士兵为假设对象,每天演习巷战,经验丰富。敦煌各界人士虽然对阴氏兄弟的游戏习以为常,但现在不同。石匠铁錾子(疑为凶器)、木匠的锯子(疑为凶器)、打窟人的凿子(疑为凶器)、布匠的染锅(可以熔铸城凶器)、玉匠的小刻刀(疑为秘密凶器)、金银匠的银篦子银笊篱(可以兑换刀剑)、帽子匠的剪刀(能转化城匕首)、毡匠的粗棍棒(可以作为凶器)、罗筋匠的细兽皮(造弓重要原材料)、褐袋匠的粗毛绳粗麻绳(足以勒脖子致死)、皮匠的各类兽皮(能加工成皮绳)、桑匠的丝线(可以凝结城绳)、泥匠的各类工具(泥巴具有袭击眼睛的潜在危险)、笔匠的竹杆(稍加改装即为箭身)、纸匠的锤子(疑为敲脑壳的凶器)、弓箭匠的金属与非金属材料(断绝军械加工之源)、画匠的铁钩笔(或许堕落为凶器)、塑匠的全套工具(可能创造出新凶器)等等,在演习中全部被没收。三位原沙州中层军官在演习中被控“密谋造反”遭到棒杀,十二名铁匠逃奔西域,在白龙堆遭遇大风,全部死亡。数十人请愿农户代表在第36次军事演习中误伤致死。至少800名租种土地的农户动摇不定,密谋逃往蒲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