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处暑卷：邓舍人叙录（1）
“周念奴编撰正史，而你所纪录的文字属于野史。自古以来，野史比正史更接近真实从而更有价值。”王令诠这样安慰我。如此富有哲理的话出自他口，我觉得十分别扭。肯定是徐定奴或“闺怨诗人”给他打了底稿。
充当舍人前，我从来不会对正在发生的大小事件怀疑其真实性。现在，这个问题经常困扰我。譬如，我亲眼目睹隐藏在果树木门背后的苯教师佐拉化伊、洛卓才俄将范舍人变成独角骆驼，这是真实还是幻术？王令诠鼓励说：“无论如何，你的文字都会赢得大元帅甚至赞普信任。”我就如实纪录：“蛇年立春前，在城东王令诠秘密庄院里，苯教师佐拉化伊念诵十二段咒语，洛卓才俄喷出一股白色烟雾，吧范舍人变成一匹会讲蕃语的纯白色双翼骆驼。”
王令诠看了后，很满意，“就这样简洁明了，如同赞普诏令，毋庸置疑！”
“作为首位女舍人，应该以写实、朴素见长。没有见证范舍人变化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这段文字？”我还是没有足够自信，“能不能让额纪录浇水、割草、打柴、税收之类俗事？”
王令诠烦躁地摆摆手：“就这样决定了。我已经呈报尚律悉和本教师佐拉化伊、洛卓才俄，得到首肯。哦，对了，署名使用‘邓舍人’，阿谩从此消失。即便在私宅庭院，我也称作‘邓舍人’，而你，在外称我‘副节儿’，在家里则称‘王都督’。记住了吗？”
“能不能把‘邓舍人’改成‘王舍人’，随你的姓？”
“不行！就用‘邓舍人’，明白吗？”王令诠终于失去耐心，怒吼起来。
我急忙点头，竭力控制泪水。王令诠绝对不可能用这个署名纪念邓大娘。倘若他内心眷恋那个母大虫，又何必在结盟消息传出后就扬言让我搬进正屋？何况，结盟不久，邓大娘裹挟财物，带着子女、宠物雪豹、奴仆等返回娘家。几天后，族兄邓善礼做主，将其远嫁凉州大守备长、原苯教师拉当祖斯松。我心里很不情愿。既然必须改变名称，可以选择我娘家罗姓、舅舅家安姓、姨娘家粟特曹姓或者亲戚梁、杨、石、白、目、董、姚、唐、尹、申、史、刘、索、沙、米、石、康等姓，为何偏偏要用令他和我都不舒服的邓姓？
尽管极不情愿使用“邓舍人”署名，但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否则，他发怒了，就会拿出马鞭朝我劈头盖脸狂抽。
王令诠严格规定了我的特殊纪录方式：在运动中书写。作为书写者，我以胡旋舞者身份参与到所有纪录对象中，但不会影响事件进程。就是说，我既不属于事件元素，也有别于旁观者。我在荷花铺垫上跳胡旋舞，与此同时，雕刻匠郁迟佛德以符合音律的节奏将来自官衙档案室的胡杨木或四川邛崃竹简上的文字削除。如无感触，就当作一次普通表演，兴尽而散。如有感触，就将亲眼目睹的情状以璎珞为笔画在空中进行书写。同时，郁迟佛德照猫画虎，迅速将舞蹈语言转化成文字，以汉书风格刻写在削刮如新的古代木简上，然后由身役尸都额、杜邕小、王道员等埋进鸣沙山，蕴藏。
我不在乎用什么方式书写，只想追踪范舍人，看他会不会还原成人形。王令诠却派带棚顶的牛车将我送至任珪画坊。诸位新任官佐穿戴官服在那里等待画邈真像。一式四份，完成后，将分别送往瓜州节度衙门、大元帅衙帐、东境大节度衙门、阿柴论会备案。远观这些官佐，大多数面熟。如果不是受堂兄罗舍人传抄《白云歌》案件牵连，我也穿着普通水官服装夹杂他们中间，排队等待画像。现在，我却穿着灯笼裤，要以舞蹈语言纪录他们的发迹史。如果不是执行此项特殊任务，根本不可能穿越三道蕃兵防线接近他们！我心潮难平。必须勇敢面对得意与嘲讽。我目不斜视，沿着铺垫走到中央。刚在荷花蒲团上站定，郁迟佛德抽出刀具利刃，有板有眼地砍削木简文字。我随之起舞。各位画师也有条不紊地勾线敷彩。
王令诠曾交代，纪录内容只要把官职、官服、姓名对应起来即可。我先从州内财务官开始，辨别清楚他的官服与官职，然后书写相应人选。郁迟佛德把主导我肢体语言的旋律修改成顺应节奏。忽然，舞蹈卡壳，节奏中断。也可以理解为摆POSE。我惊讶地发现，州内财务官告身、官帽、官服、靴子符合规定，但主体并不是我熟悉的十一大姓代表，而是黑狼。我疑心眼花缭乱，将POSE转化成慢动作，以便有足够时间定睛观瞧。官服中确实隐藏着一匹正襟危坐的黑狼。我不敢将黑狼虚拟成阴伯伦或周念奴的名字，只能如实书写。我希望唐人大税务官是康秀华、安景暠或张谦逸，但我更加惊奇，官服包裹着一头红眼豹子。河西支度营田使官服遮盖的竟然是一匹狮子，而大守备长却由黑熊担任。我异常愤怒。肯定是王令诠那个墙头草拿我开涮，目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名正言顺将我休掉，然后娶某位蕃女作妻子。好吧，既然如此，我索性彻底解放，大胆书写实情。我的舞步越来越快，郁迟佛德沉着应变。翼长是四耳猴子，万户长是双翼黄狗，大防城使是巨牙老鼠，大放牧使是吐火野牛，大营田使是九尾狐狸，翼都护亲任官是驴头麻雀，吐蕃人所任全沙州防备长是骆驼，中守备长是绿头苍蝇，万户长书吏是铁甲蚂蚁，大都督是响尾蛇，小都督是三脚猫，大税务官是鹿头野鸭，机密大书记是长足蚯蚓，蕃汉判官是四眼黄鼠狼，大军需官是大腹仓老鼠，边鄙小军官是暴躁毛毛虫，机密小书吏是杂色蚊蚋，部落营田官是双头野马，仓曹是无毛黑山羊，机密征集员是冒着热气的牛粪，机密传导员则是黑又亮的羊粪蛋，唐人所任命小千户长僚佐是猪头骷髅，吐蕃人所任小千户长是白石头，中级机密书记是脚掌，而大法官则是一只绿茵茵的眼睛。还有部落使、部落副使、副翼长、小守备长、普通大营田官、部落水官、大事务官、机密信使、事务都护、庄园官长都护、唐人万户长、庄园副官等等，都光怪陆离，我全部如实书写。最后以高难度的反弹琵琶造型结束。郁迟佛德伴奏也戛然而止。在八名蕃兵监视下，尸都额、杜邕小、王道员迅速将木简运往鸣沙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