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盟消息传来,我激烈反对与蕃贼和谈。但谁倾听我的声音?结盟后,我被蕃兵绑架到月牙泉接受尚修罗单独召见。他询问毛押牙的背景,我只字不答。他说谁也改变不了沙州投降的事实。我说白云飘来还会飘走。他说本帅虽然不喜欢诗歌,但愿意支持你搞所谓的行为艺术。我说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已经俘虏到乐使君、向将军等人,软禁在灌水上游山林中,如果你不再写诗辱骂蕃人,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要不然就同其他幕僚及游大德等名僧一样,戴上铁枷,押往野马泉俘虏营进行改造。我说顺其自然。尚修罗笑说赞赏呢的血性,然后派四名粗俗蕃兵将我押往青海临蕃。他们选择经过祁连山大斗拔谷路线进入青海,意图非常明确,让我亲眼目睹瓜州、肃州、甘州大量农田被圈成牧场的吐蕃生活情景。沿途地望有异,凄惶相同。老城荒废,百草杂生,街巷坍塌,拥塞无人,昔日良田,孤坟寒鸦。纵有人烟狗吠处,也是蕃贼歌吹连绵不绝,我悲痛万分!伤感郁闷中,怀素字迹再次如泪光闪跃。
夏末,我被带到灌水上游一片阔展的湖泊边。蕃兵吹响几牛角号,湖中芦苇丛中划出两条独木船,中间站立者竟然是乐使君和向将军。他们都穿怀素书写过的那件衣衫,手里握着笔,墨汁如泪,滴滴掉落。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分明感觉到笔在颤抖。三三两两装载战俘(皆身着怀素衫、手握毛笔)的独木舟从四周划向他们。我疑心这是幻觉。白云飞渡,群鸟绝音,桨板与水面的摩擦声——它们与当年怀素在我衣衫上书写的音响何其相似!集结完毕,一阵短促的牛角号,独木舟迅速散开,湖面恢复平静。接着,向将军乘坐的独木舟隐入芦苇荡,乐使君也缓缓消失。我流着泪轻声念诵:“知君桃李遍成蹊,故讬乔林此处栖。虽然灌木凌云秀,会有寒鸦夜夜啼。”
旁边一位蕃兵突然用唐语说:“把这些东东写到这片布帛上吧。”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本来世唐朝士兵,凉州陷落时,全家被俘,身不由己。”蕃兵说。
我以手沾锅灰,迅速书写完。他卷起,绑在箭头上,射向芦苇丛中。箭杆飞向虚空的情景使我恍然觉得身在慈恩寺。
当初,怀素为何请我喝酒?为何提议要我学习二张?
离开湖边时,四位吐蕃兵替换原来的押解军士。我们继续前进。进入祁连山大斗拔谷,看见曾经陪同乐使君视察过的旧时城堡上飘扬着蕃人旗帜,我再也无法克制内心悲痛,吟诵《至淡河同前之作》:“念尔兼辞国,缄愁欲渡河。到来河更阔,应为涕流多。”
蕃兵听不懂,却唱起了忧伤的歌曲。
秋天,我被押解到青海湖北面名为野猫川的俘虏营,见到很多因不肯屈膝投降而被羁押的破落官和甘州、肃州、凉州等地的幕僚。尤其与游大德和尚意外相逢,悲不自胜,写下《诸公破落官蕃中制作》:“别来心事几悠悠,恨续长波晓夜流。欲知起坐相思意,看取云山一段愁。”诗歌勾起大家苦处,朗诵几句,都伤心哭泣。
当晚,两位甘州建康军军官相继投湖自杀。
“不能再写这种诗歌了!你见过怀素的书法吗?”游大德和尚对我说:“青海湖、临蕃两地羁押地羁押者多是破落官、幕僚和僧人,他们深处牢狱,心醉如泥。你必须让他们从阴郁悲伤中解脱出来。本来,我不必来这里。之所以选择苦难最深的临蕃,乃是要用佛法沐浴他们受伤的心灵。到这里后才发现,这项使命如同在戈壁滩上种西瓜,太难了。我想,汉字,特别是飞舞的汉字能够唤醒他们的温暖记忆,重新恢复人的尊严和勇气。”
我恍然大悟,郑重地点点头。我换上“怀素衫”,连续三天三夜,坐在青海湖边凝望。实际上,这是每个囚徒到达羁押地后必须经历的一道酷刑,有些人熬不过去,栽进湖里淹死。对我而言,则是难得的禅定,坐忘。多年来,我首次忘却童年被拐卖、少年被逼迫读书、青年仗义疏财、中年颠簸流离以及长期经受的皮肉之苦与精神之痛。我的身躯、心灵与白云舒展翻卷,同波光欢欣闪跃,思绪翩然,酝酿《怀素师草书歌》。
夜里,我兴奋地朗诵给游大德。他听了后,摇摇头,说诗虽好,但不是目前最需要。
他盯着我的衣衫,眼睛发亮,说:“字迹中有俗家先祖二张的风韵,很超脱。哦,你知道这些字所表达的内容吗?”
低下头,说:“许多高士看了后,都说是野草杂树般的乱字,无法组合成诗文。很惭愧,我也努力过多少次,怎奈才力有限,实在难以为诗。”
游大德一边仔细看,一边轻声朗读:
“……遥望白云出海湾,变成万状须臾间,忽散鸟飞趁不及,唯只清风随往还。生复灭兮灭复生,将欲凝兮旋已征。因悟悠悠寄寰宇,何须扰扰徇功名。灭复生兮生复灭,左之盈兮右之缺。从来举事皆尔为,何不含情自怡悦。殊方节物异长安,盛夏云光亦自寒。远戍只将烟正起,横峰更是雪犹残。白云片片映青山,白云不尽青山尽,展转霏微度碧空,碧空不见浮云近。渐觉云低驻马看,联绵缥缈拂正鞍。一不一兮几纷纷,散不散兮何漫漫,东西南北任为驰,上下高低恣所宜。影碧池水萤虫低,光浮绿树霰凝枝,欲谓白云必从龙,飞来飞去龙不见。欲谓白云不从龙,乍轻乍重谁能变。一重未过一重催,一畔萦岩一畔开。栾巴噀酒应随去,子晋吹笙定伴来。披襟引袖遽仰风,欲为吹云置袖中。云飞入袖将为满,袖卷看云依旧空。雷殷殷兮雨蒙蒙,成阴润下云之功。倏然云晴销四极,所润宁知白云力。大贤济世徒自劳,一朝运否谁相忆。不知白云何所以,年年岁岁从山起。云收未必归石中,石暗翻埋在云里。世人迁变比白云,白云无心但氛氲。白云生灭比世人,世人有心多苦辛。旋生旋灭何穷已,有心无心只如此。当须体道有贞素,不用浮云说非是。望白云,白云缭乱满空山。高低赋象非情欲,余遂感之心自闲。望白云,白云天外何悠扬。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
读完,他欣悦说:“全部字句可以组成一首长诗,共六十六行。目前,就按照这个结构传诵吧,期望把破落官们从野马尘埃中区别开来。”
“诗歌名字呢?”
他思忖一下,说:“暂时就叫作《白云歌》吧!希望他们能组合出更超脱的诗歌。”
从这天夜里开始,“怀素衫”上的文字如同萤火虫,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