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具是无涯过客
惊蛰,夷州,夫子庙。
孔继宗清早起来便坐在祖宗的圣象前,一动不动的看着山下的大海,他在等着山东的消息。
思来想去这么多天,他一直想不明白,不用科举选材,而用百姓推举,到底能选出个什么样的县守来。
秦、汉没有科举时,倒是有个举才举孝廉和九品中正制,但因为被世家门阀垄断了官途,所以才定下的科举之路,为何李穹又要重头再走一回呢?
这并不符合他一贯以来的奇思怪想,再怎么荒诞,其实他的行为下,还是有迹可循,就算儒家子弟不务实务,那也不过是可以再学的事,怎能因噎废食。
想不懂,这里面必有一篇大文章。
旁人看这件事,不过是座被匪人夺走的小城,暂时无官可派的权宜之计;他看这件事,是李穹试探民心、官心的一根针。
今日应该有消息传过来了,自己睡不踏实,早早的等候在这里,想要先听先闻。
老仆人送来一裘大氅,他披在了肩头。
“有消息了么?”
老仆苦笑:“老爷,哪有这么快传过来呢。快马到福建也要个十来天,再等着过海到这里,又是两天。”
孔继宗侧着耳朵听山间的动静,隐隐有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老仆也细听了听,刚想要说是李亲王又带着孩子们起早的爬山,孔继宗已经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既然等不到消息,就去问问始作俑者。
夷州林府修在山腰,相邻本就有的前人修夫子庙,孔家来避难,黛玉也不避讳,指给了孔家去住。
李穹的亲王府则在山脚,刚刚建起两间屋子来,黛玉根本不急着给他修,反正他也不用。
修整一新的石阶平缓而下,孔继宗很快寻到了在一处凉亭中遛娃的李穹。
小孩子都醒的早,一个个精神百倍,乌溜溜的眼珠子瞪着山外的风景,嘴里有咿咿呀呀的,也有能含混说几个字的,一个笑便都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笑在一起的。
李穹听见了脚步声,扭头看是孔继宗,笑着上前扶了他一把。
“起这么早,住的可习惯?海岛不比平原,总有潮气。”
孔继宗任他扶着坐进了凉亭,逗了逗好奇看着他的小娃,有意无意的说道:“长得真好,个顶个聪慧,将来好生的读书,出将入相,光耀门楣。”
李穹嘿嘿一笑,不接他的话茬,示意女史们把孩子们领走去玩,柳五儿刚好带人抬着炭炉来煮水泡茶。
有山泉,有乌龙,有稚子,有老翁,红袖添香,有意气风发。
李穹拨拉着炉下的碳灰,笑嘻嘻与衍圣公说道:“这片山,这片海,还有对面我们的中央帝国,没了谁都行,但没了老百姓是万万不行。这个道理,您老是最懂的,牧民愚民驭民,刨去文华后的儒学,就这三点精粹。”
“让老实人听话,让学懂的管学不懂的,让学坏的欺负学好的。”李穹笑看衍圣公:“夫子忠不忠君?当年尚有周天子,何故辗转六国行?春秋无义战,夫子自己说的话,大争无义之世,夫子可说过当为天下师?怕是说了,真就困在陈蔡走不得了吧。”
“孔老,此一时彼一时,该是孔家人朔本正源的时候了。”
孔继宗拈起一盅茶,稀溜溜的品着,三口一小盅,放下了茶盅后,笑眯眯的问李穹:“我家可为天下师?”
“然也!儒家就该去做天下师,做官多没品,丢了圣人的本意。”
“那你可受得住天下官的反噬?”
“我也没说他们不能出来选啊?”
“啊?”
孔继宗大吃一惊:“你不是在彻底洗牌?”
李穹一口饮了盅茶:“孔公,我是换汤,不是换药。百年老汤滋味太浓,换锅清汤来,还是这些味药,可是谁为主药,谁为辅药,那可不一定了,因为我给换了个药方。”
孔继宗往后靠靠身子,让柳五儿续茶,还问她要些汤饭来吃,夷州有一道福州传过来的小吃,鼎边锉,味道极佳,老头子甚是喜爱。
“你这方子到底治什么病?”
“治穷病。”
“穷也是病?”
“穷不是病,但能要人命。颜回才高命短,一箪食一瓢水,回不改其志。”李穹咂咂嘴:“我兰芳要是有颜回这等的大才,必要用国库养之的,这等人才是儒家人,朝廷就该养起来他们好好的做学问,把古往今来愚民的歪理邪说,媚上的谬论荒诞好好的板正一下。”
“国养儒?”
“正是!愚民愚妇可以供养释迦子弟,国为何不能供养真正的儒生呢?”
孔继宗叹了口气:“却不能为官了呀。”
“想为官,就别做学问;做学问就不要为官。真正做官的道理,包含百家精粹,还各有分工不同而要又专又精,一介书生我要他去修铁轨、铸铁船、造枪炮,是害他还是害我自己?”
孔继宗长久不语,他在盘算着利益得失。
李穹的话说的很明白,儒家是儒、是诗书礼乐、是经史子集、是天下童生的座师。
却不在是官。
想做官,可以,脱去儒生的袍子,与百家一起术有专攻去,别在拿着读书人做幌子,读书人学的也不止是儒一门。
“科举要怎么办?”
“照常的考,但考题...”李穹自袖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您老给看看,这是本次山东梁山推举县守要考的题目。”
孔继宗拿过来细细的研读,末了将那张纸填进了炭炉:“厉害,如此一来,我儒家不改教义都不行了。雨农,伱太小看传承千年的儒学了,这些治理术尔,我儒家一样能教。若一碗水端的平凭本事去考,考中者才有资格推举荐的话,天下还能是我儒家的。”
“那可是好事一件,我心心念念也是如此,你我是殊途同归。”
那张纸上写的是后世“国考”的题目,答完了这张卷子,你才有资格去被推举,然后与二三同被推举者,就一乡、一县事展开经谈争鸣,得百姓认同多着胜。
包含着农、工、学、商、兵、刑、律、族规、河道、矿采、驰道等等等等繁杂事体,非经年老吏,绝不能答之。
故此孔继宗烧了这张纸,他知道孔家这次是必败,能被选出来的人,定是一个对一县事了如指掌的有心人,自己派出的孔家子弟学问是够了,但这等的本事是全无。
原因是,学的是治人而不是治事。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管承不承认,孔继宗已经把他当成了又一代的明主圣君,孔家要想继续维持千年文宗,就得跟着新圣君的脚步走。
他要的是治事、知世又治世的人,那么孔家就得给他这样的人才。
没错,是孔家。
他烧了那张卷子的意义便在此,孔家要先天下读书人一步,自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李穹要的什么官。
儒家是儒家,孔家是孔家,老头儿分的清楚的很。
李穹罢黜儒家,又不是罢黜孔家,而且孔家自被封为世代的衍圣公后,千年来做史官的多,是实官的少。
不论唐宗宋祖,还是元帝明皇,对孔家都是既用且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