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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祸起龙门【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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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叶雪澜舒展愁眉,接过青黛刚从地上捡起的袍子。

船舱里的两个人听见叶雪澜平安归来,东西顺利出水,也都结束了“坐禅”,扶着舱壁走出来看。

卫无端刚到甲板上,就听见叶雪澜对青黛道:“我不管,谁让你把我的衣裳丢水里了,怪冷的,快把你的衣服给我穿,不然我写信给师父告状。”

他没听见青黛说了什么,只看她抱着一只蚌笑眯眯跑过来,抓着池渊一起往船边去了,剩下叶雪澜拎着还在滴水的官袍,叉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卫无端脱了自己的外袍,歪歪斜斜地走到叶雪澜面前,道:“叶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先穿这个吧。”

青黛正在不远处跟池渊一起验货,回头笑道:“瞧见没有,我说会有人给你送衣服,你偏不信。”

“你又知道。”叶雪澜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向卫无端道了谢之后,接过外袍披在身上。

船载着从水里捞出的一大箱东西返航,四个人都回到船舱里坐下。

池渊和卫无端都面色惨白,拧着两道眉,强撑着装没事,却是欲盖弥彰。

青黛终于忍不住道:“两位若是晕船想吐,那就吐吧。风浪这么大,晕船也不丢人嘛。”

她才说完,池渊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船舱,连门也没顾上关。

夜风倒灌进来,将披风带起的味道从门口堵了回来,正落在卫无端的鼻子前。

火药?他剑眉一扬,露出诧异表情,扭头看向身旁的叶雪澜。

叶雪澜轻轻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货船停在桥东镇的码头,青黛本想留两人在桥东镇歇一晚,奈何叶雪澜坚持要立刻回并州府,只得寻了船送她和卫无端先回去。

渡船上,叶雪澜盖着卫无端的袍子,靠在船栏杆上闭目养神,听着河水哗啦作响。她忽然开口道:“总捕头想查这件事?”

“那么一大箱子火药……”对面的卫无端嘟囔了半句,反问叶雪澜,“姑娘不想让我查?”

“总捕头想查什么?来历还是去向?”

“只需半箱就能把整个并州府城都翻过来,姑娘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叶雪澜睁开眼睛,道:“这不是我捞起的第一箱火药,也不会是最后一箱。”

“姑娘是公门中人,应该很清楚,依照律法,走私火药可是重罪,被抓到就是斩立决。”

“上个月那箱掉水里捞不上来,还是漕运的御史亲自来龙衙找我的。”

“这么说是官商勾结,一起走私火药?”

“打不通官府门路的才叫走私,打得通那就是官货商运了。”叶雪澜微微一笑,“总捕头在天府多年,又是因为有人徇私回护锱铢门才一怒之下离开天府的,这其中的事情应该比我看得清楚。”

卫无端了然点头,又问道:“火药的去向呢?”

“开山。”叶雪澜简短作答后沉默不语,思虑再三才继续道,“并州靠山面海,盛产两样东西。一是海盐,二是铁石,两项都是官府的产业,海盐有盐户,铁石有铁户,卖身给官府,领官粮糊口,另外,每一年蒸海取盐的盐户领铁锅,开山取石的铁户领火药。”

“朝廷一向对火药管制极严,官铁所需只能由盐铁司发放。发的不足量,所以就要自己买?”

“嗯,管制越严,黑市上火药的价格也就越高,转手能翻三五倍不止。火药从盐铁司出来就只剩下了八成,再经过层层盘剥,到铁户手里时已不足三成,这中间的人都攥着火药却找不到门路变成银子。而并州这边呢?火药的量一年比一年少,要求上缴的铁石却一年多过一年,铁户想活下去,就得弄到更多的火药开山。一头有货,一头有需求,正好池家在并州有产业,在京里又因有皇商的背景多有相识,自然乐得牵桥搭线,从中获利。”

“本金、运费再加上一路穿州过府需打点各处漕运司,这成本可不是小数目,即便不算上走私火药的风险,想要获利,卖出的价格恐怕也不会低于市价吧?”

“正经卖的话,价格自然不会低,铁户们也买不起,所以他们是以物易物。”

卫无端拧眉沉吟,恍然大悟道:“以火药换铁石?”

“正是。”

卫无端称赞道:“不愧是世代从商的人家,天生一个会做生意的脑子啊!在黑市买卖东西的多是江湖人,而江湖上除了擅长制作火器暗器的门派之外,可没多少人需要火药。铁就不一样了,血肉之躯再强也比不上刀剑锋利。”他屈指弹了一下随身的佩刀,“的的确确是一笔好买卖,难怪姑娘愿意帮忙。”

叶雪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复又闭上眼睛,没理卫无端这句话。

卫无端继续道:“难道在下说错了?于铁户而言,偷卖官家铁石,尚有可以瞒住不被官府知道的侥幸,可岁末不能如数交齐铁石,会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两相权衡,这不算是一笔好买卖吗?”

叶雪澜闻言,睁眼看他,面露惊讶。

卫无端故作无辜地道:“叶姑娘总不会是认为,卫某方才是指姑娘你参与了分赃吧?”

叶雪澜抿嘴一笑道:“难道总捕头就没有怀疑过?”

“没有。”卫无端干净利落地回答,“若是贪财好利之辈,又怎么会留在龙衙当个穷捕头呢?麻烦不断还得拼命。凭你这一身本事,在并州又是独一无二的,随便帮人捞一次东西,恐怕都比在龙衙里一年的俸禄还多。”又感慨道,“我是头一遭知道,原来水性好是可以赚钱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好好学这水里的本事,等以后不在六扇门了,就来并州专门给人捞东西。”

“往年潜河可比现在太平多了,各个商号,尤其是百年老字号的,可没那么多船毁人亡的事儿。”叶雪澜一手搭在栏杆上回头看向河面,表情凝重,“只要今年平平安安过去,以后也还是一样的。”

眼神晃了一晃,她转回头对卫无端笑道:“所以靠捞东西过日子,可能还比不上当捕头呢,尤其比不上在六扇门当捕头,那可是京城的衙门,天子脚下。”

“姑娘想来吗?”这话显然是还没来得及过脑子,就已经问出去了,故而才一出口,卫无端就立刻手足无措,忙忙地解释,“那个什么,主要因为我们六扇门的捕头全都是我这种旱鸭子,一旦遇上了这次这样的贼,只要他下了水,我们就全都束手无策了。姑娘水性好,谁都比不上,嗯,如果你肯来的话,我去跟高总捕头说,刑部的调令也不成问题。”

等了等,见叶雪澜没吭声,卫无端又补充道:“六扇门是个缉捕凶徒盗匪的衙门,比起巡捕江湖的四个衙门,没有那么威风,却也没有那么多利弊权衡束手束脚。只要我卫无端还是总捕头,六扇门就决不会徇私枉法。”

听他不住口地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叶雪澜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下目光道:“多谢卫总捕头的好意。”

“啊。”卫无端木然张了张口,转头看向前方渐近的码头,片刻后看着叶雪澜笑道,“刚才的话,是在下冒昧了,还请叶姑娘别放在心上,真拐了高总捕头的得力下属,他还不得追到六扇门去,使出刑刀,把我片成片晒成干?”

叶雪澜掩口轻笑,起身将盖在身上的袍子还给卫无端:“那条鲶鱼,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有下落了,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虽不能让你学会下水捞东西,但可以教你怎么在水里漂,至少下次再来并州,不慎掉进水里,不会被水呛得不省人事,卫总捕头可愿意学吗?”

“当然愿意,姑娘肯教,在下求之不得。”

“正好今天该我当值训练他们水性,等下这船会将总捕头一直送到驿站门口,折腾一宿也都乏了,咱们都且先回去歇一歇。晌午之后养足了精神,来龙衙找我吧。”

叶雪澜在前方码头下了船,面带微笑目送渡船离岸,而后收起笑容,转身朝着龙衙一路疾行。

此时龙衙尚未到点卯的时候,门虽然开着,可前堂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转到后院,见沈敬山从捕头们居住的侧院出来,一面走一面放下挽到手肘的袖子。

叶雪澜急忙迎上去问道:“高头儿呢?”

沈敬山吓了一跳:“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儿了?”顿了顿,惊叫道,“难道是提前了?”

“没有没有,你别乱想。”叶雪澜连忙摆手,“是我找高头儿有事,他人呢?”

沈敬山松了口气,道:“昨天你走之后,高头儿就一直在卷宗室里,估计还没出来。你来得正好,我还打算去找你呢。”

“有事儿?”

“你去叫头儿出来吃饭吧,他昨天晚饭就没吃。”

叶雪澜奇道:“这每天叫头儿起床吃早饭,不一直都是你负责吗?怎么今天让我去?”她眼睛一转,凑到沈敬山面前笑道,“沈大哥,你又挨骂了吧?”

“知道还问。”沈敬山苦着脸回答,“我跟你说,昨天我脚刚迈过卷宗室的门槛,就被骂出来了,现在别说进去了,就是路过被他听见脚步声,都会挨骂。”

“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啊?”叶雪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因为昨天那两桶热水?”

“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沈敬山叹了口气,又讨好地笑道,“头儿从来不骂你,连对你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你去叫他出来吃饭,他肯定出来。”

“你这不是推着我去触霉头嘛?”叶雪澜脸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还是和他一起往卷宗室走,“听你这说法,头儿现在就是桶火药,放在那儿没人招没人惹都可能炸了,更何况主动去招惹?还不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你是咱龙衙里水性最好的捕头,所以一向就只有你敢去捋老虎须。”沈敬山推着叶雪澜加快脚步,“再说了,你不是找他有事儿吗?看你刚才那火急火燎的样,肯定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情,你呢就先忙你的事儿,捎带嘴提一句让头儿出来吃饭就行。”

沈敬山将叶雪澜推到卷宗室门口,转头就跑,直到离着卷宗室有大半个院子远了,方才停住脚,不住地冲着叶雪澜作揖,苦苦哀求。

叶雪澜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抬手叩门。

门并未上锁,她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高行周正伏案休息,手边放着昨日卫无端送来的紫檀盒。盒盖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的书册。封面用黄绸包裹,正中以朱砂写着“中州志”三字,旁侧另有小字“补”。盒中一共两册,另有一册压在高行周的胳膊下,只露出左上角几个字,“待化为龙形,以”。

尚未来得及细看后面的字,叶雪澜就被高行周的怒吼给吓了一哆嗦:“滚出去!”

她忙后退两步,垂头抱拳道:“总捕头,我……属下有事禀告。”

高行周“啪”一声将书册翻扣在书案上,瞪着叶雪澜吼道:“我的话没听见?”

“总捕头,事关重大。”叶雪澜偷偷抬眼,见高行周仍旧怒容满面,连忙又低下头,“属下先告退,等总捕头有时间了,再、再来说。”

她转身逃命似地冲到门口,脚还没碰着门槛,身后传来高行周的声音:“回来,听你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雪澜听这声音里盛怒稍减,定了定心神,转身回到书案前,毕恭毕敬地道:“属下昨天夜里去了入海口,发现有东西触发了水底的机关。”

“哦?”高行周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什么东西?”

“不知道,属下在水底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怪异的东西。”

“尸体也没有?照理说,那机关应该从不落空才对。”

“只有几具人尸挂在机关上,应该是前两日沉船的和下海捞东西的。”叶雪澜抬眼看着高行周,“属下来找总捕头,就是为了这个。”

“人?”高行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人力微弱,绝无可能触发机关。”

“属下的意思是,这机关现在已经开始要人命了。”叶雪澜解释道,“前几日,海水还没倒灌得这么厉害,机关动力不足,并没有完全展开,可昨日看时,那机关已经如海底暗礁大小了,照这么下去,不仅吃水深的货船在经过入海口时会撞上,连普通的渡船渔船也难以幸免。”

“你想干什么?”

“这机关能不能拦住上游入海的鱼蟒尚还是个未知,可给来往船只造成了损失,伤人性命却是实打实的。属下以为,既然距离化龙为祸还有一段时间,那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启,不如派人下去给关了。”叶雪澜又忙补充道,“属下愿意去。”

“我就知道。”高行周食指隔空点着叶雪澜,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拎清这里面的轻重?”

“回总捕头,属下拎得挺清的。”

高行周豁然起身绕到书案前站定,俯视矮他一头的叶雪澜:“我问你,当初为何要建这机关?”

叶雪澜小声道:“化龙之祸时阻拦入海鱼蟒。”

“那现在这机关为何会开启?”

“大概是有东西被倒灌的海水卷到了潜河里。”

“你找着那东西了吗?”

“没有。”

“尸体呢?”

“也没有。”

“这说明什么?”高行周的声调又高了一大截,“说明触发机关的东西还活着,甭管这东西是什么,它出现在入海口肯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越过龙门,夺取龙门上的龙灵之力化为真龙。关闭机关,就意味着这东西一旦入海,我们连个阻止它的办法都没有,后果会怎样,你不清楚?”

“可卷宗上写着,在龙灵之力苏醒前,那些鱼蟒只会徘徊在悬剑桥附近,甚至不会到入海口,也就不会入海,更不会跃过龙门,所以有没有那机关拦着,它们都会留在潜河里。”

“如有万一呢?”高行周厉声问道,“假如卷宗上记载有误呢?龙衙有斩龙之责,稍有闪失中州就会万劫不复,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叶雪澜低了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高行周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只顾着眼前的得失,要顾全大局。既然那机关开启了,就说明的确存在威胁。你要拿整个中州做赌注,去换几条无足轻重的人命吗?”

“怎么会无足轻重?况且,这也只是万一而已。”叶雪澜不服气地道,“斩龙每三百年一次,每一次前辈们都会留下详尽的卷宗,记述整个过程,从未有鱼蟒提前入海的情况,我们留在海防堤上巡查的人也没有发出警报。就为了个捕风捉影的万一,让出海的人搭上性命,不该是龙衙所为。”

“够了。”高行周打断她的话,“真是根擀面杖,怎么都说不通。”他重重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叶雪澜,“这事儿到此为止,出去吧。”

叶雪澜看着高行周魁梧的背影,慢慢退到门口,站在门槛前小心翼翼地道:“刚才沈大哥说您昨天晚上就没吃饭,惦记着您饿坏了身体,让我请您出去吃早饭。”

高行周“哼”了一声道:“气饱了。”

“哦。”叶雪澜轻轻应了一声,故意问,“头儿,漕运司御史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要不我去找他说说?”

高行周猛然转身瞪着她,问道:“说什么?”

“说我在水底发现了海妖的踪迹啊,让他下令封禁潜河入海口,等龙衙杀了海妖之后再解禁。”

“你敢!”

“您怕有海妖的事儿传出去,吓得周围百姓四散奔逃,那您找一借口我去说,或者您去说?”叶雪澜只当没看见高行周对自己怒目而视,自顾自地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漕运司御史自断财路。海妖是最好的办法,并州每一个人都是从小听着海妖传说长大的,加上斩龙渊一向都是有去无回,现成的明证,大家肯定都相信。”

“叶雪澜,你这是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高行周怒斥道,“上头早有明令,这斩龙的事儿只能龙衙内部知道,不得外传,最要紧是不能在民间引出乱子,公文你是没看见还是不认字儿?”

“看见了,也认识字。”叶雪澜直面高行周的雷霆暴怒,表情波澜不惊,“所以我只说有海妖,斩龙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提。”

“有什么区别?啊?一听海妖重现,谁还敢在海边住?还不立刻收拾家当往并州府城里跑?尤其桥东桥西两镇,紧挨着海,真有海妖,大家头一个遭殃,肯定跑得比谁都快。百姓全都拥到城里,还不叫乱子啊?”高行周两手叉腰瞪着叶雪澜,胸口剧烈起伏,像要喷火似的喘着粗气,“你到底想怎么着?”

叶雪澜真诚地看着高行周道:“头儿我冤枉啊,我没打算气死您。再说,这事儿我又不是不占理。”

“你闭嘴。”高行周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还有两天时间,找着凶手,打发了卫无端赶紧给我回来,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叶雪澜试探道:“那,漕运司御史那儿呢?”

“我去说,行了吧!”高行周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恨地道,“我怎么就一时眼瞎,招了你这么个爱管闲事的主儿。”

“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叶雪澜抿嘴笑道,“沈大哥给您准备了早饭,您看在他从来不气您,也从来不乱管闲事的份儿上,去吃两口吧?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高行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板着脸瞪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走,罚你跟我一起吃早饭。正好,今天是敬山当值做饭。”

“啊?”叶雪澜看着高行周赔笑道,“头儿,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沈大哥的手艺,我,领教过。”

“走走走,别客气,换别人做饭,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

龙衙演武场中,卫无端盯着脚下的水坑,深约一丈的水坑里已经蓄满了水,跳下去肯定没顶。

叶雪澜坐在一旁喝水,见他半天没动地方,于是起身拎着壶走过去问道:“总捕头,怎么了?”

卫无端难为情地挠了挠眉心:“叶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没这个胆子下去。前两次被扯下水都差点儿淹死,得亏一次遇上高总捕头,一次遇上姑娘,这才活到现在。现在一想起水淹过头顶的那一刻,就觉得脊背发凉。”

“总捕头,这水没你想的那么深,即便是没防备失足掉进去,最多也就是喝两口水。”叶雪澜说完,拎起水壶喝了个底朝天,一伸手将壶递给刚走到演武场的沈敬山,“正好,劳您大驾,再来一壶。”

沈敬山接过水壶笑道:“不至于吧?从吃完饭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四壶水了。”

“你还好意思说?虽然咱们并州这几个月盐价降下来了,可也不是白来的啊,每次你当值做饭,都照死里放盐,难怪你去叫高头儿吃饭,他会把你骂出来,要我说,没动手打你都已经算是留情面了。”叶雪澜一面说,一面推沈敬山,“快去快去,晚了我就变成咸鱼干了。”

“瞎说,哪有那么咸。”沈敬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无端一眼,对叶雪澜道,“头儿说你最近忙着帮六扇门抓人,挺辛苦的,让我来替你当值,你也能回去歇歇。”

“不辛苦,我现在很闲。”叶雪澜故意重重地咬在“闲”字上,“哎哟,快去打水吧,我的沈大哥,你真想看着我变成咸鱼干啊?”

“好好好,这就去。”沈敬山转身要走,又转回来嘱咐道,“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先下去吧,你多留神,这群小子都贼着呢,稍微不注意就给你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叶雪澜推着沈敬山,“快去打水。”

沈敬山刚离开,龙衙的捕头们就陆续来到了演武场。他们成排成列依次站好,然后同时弯腰掀起面前的石板,露出石板下蓄满水的大水坑。不等叶雪澜说话,所有人一齐两手抱臂,竖直跳进水坑里,身体淹没在水下,只剩头露在外面。

叶雪澜走到看台上,点了一炷线香插在香炉里,转身打了个手势,坑里的人一矮身全都没入水中。

卫无端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在练习闭气,这是基本功。”叶雪澜回到卫无端旁边,背着手笑眯眯地道,“总捕头也赶紧下水吧,以你的身量,真的不至于直接没顶。”

卫无端直脖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弯腰按着地面跳了进去。水在锁骨上下浮动,他脚踩着坑底,两只手撑住坑壁,好似石雕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叶雪澜蹲在一旁道:“在水里不吸气就不会呛水,就算呛水,这不是还有我吗?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她又将手伸到卫无端的头顶上,故意道,“都有第一遭,要不我帮你?”

“不不不,不劳烦姑娘。”卫无端忙不迭地摇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说完,他闭目凝神,抱元守一,专心吐纳片刻后,缓缓屈膝半蹲,整个人沉入水中。

叶雪澜在卫无端身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问题后,起身去看其他人。

她走过每一个水坑,并不停留,只大略看一眼水中的情况,走到一处靠墙的水坑时,却忽然停住不动,双眉紧锁,看了片刻,弯腰探手一把抓住水里那人的衣襟,直身一拎,将那人提出水面。

被提出来的人两手搭在水坑边,不住地咳嗽,水流了一地。

“都出来。”叶雪澜厉声道。

所有人都露出头来,连卫无端也不例外。

叶雪澜横眉冷目,俯视被她提出来的人:“从前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闭气最忌讳的就是急于求成,已经气竭了还硬撑着不上来,嫌自己命太长,有心找死?”

那人没有吭声,头埋在双臂里,趴在坑边喘粗气。

“都歇了,一刻钟之后重来。”叶雪澜怒气冲冲地走到看台旁,拔了香炉里的线香扔在桌上,两手叉腰背对着众人站了一会儿,压下了心头怒火,脸上怒容仍在。

“这要杀人的表情,谁惹你了?”沈敬山拎着水壶走过来,“有人偷懒,就惩罚一下,别气坏了。”

“要是知道偷懒,我也不生气了。”叶雪澜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差役说有位姑娘来找你,我让他带去前堂等你,可差役回来说,那姑娘不肯进来,只捎了话,在门口跟你说两句话就走,还特地强调,只见你一个人。”

“姑娘?”叶雪澜垂头想了一想,“啊,我知道了。”她将水壶放在桌上,又对沈敬山道,“一刻钟之后再让他们下水,撑不过一炷香的就算了,别勉强他们。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给我帮忙而已,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问题不大。”

沈敬山答应,目光越过叶雪澜看向刚露出头的卫无端,再看回叶雪澜,并未说话。

叶雪澜会意,走到卫无端旁边,蹲下问道:“总捕头觉得如何?”

“似乎摸到一点儿门道,也没那么怕水了。”

“闭气就是这样,只要能入门,往后就剩下勤加练习了。”她话锋一转,又道,“青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问问,至于总捕头你呢,既然已颇有心得,那就留在这儿,趁热再练练吧,也好熟能生巧,以防来日抓人的时候,再被扯进水里。”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勤修苦练,好好抱一抱佛脚。”卫无端笑道,“帮不上忙还勉强说得过去,这要是再拖后腿,那我以后可就真没脸再来龙衙找高总捕头借人了。”

叶雪澜抿嘴轻笑,将他扔在演武场里,自出门去了。

龙衙正门不远处就是潜河主水路,叶雪澜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没见到沈敬山口中那位姑娘,只远远地看见了一艘泊在岸边的渡船。向前走几步,绕过河岸遮挡,就看见青黛站在船头,正冲她挥手。

“你怎么亲自来了?”叶雪澜站在岸边揶揄道,“这可是衙门口,你不用规避官商勾结的嫌疑,我可还想要两袖清风的美名呢。”

青黛白了她一眼道:“我从昨晚忙到现在,觉都没睡成,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只是找个人而已,不至于一天一夜吧?”叶雪澜跳到船上,携着青黛的手一起进了船舱坐下,“还是说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又出了其他事?”

青黛“唉”了一声道:“别提了,也不知池渊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这几天龙门将有异动,届时海妖苏醒,入海口附近海潮汹涌,巨浪滔天,海水甚至可能漫过堤岸。你也知道,池家那些货仓都离海防堤不远,要是真发水,他们家的货仓肯定第一个倒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下令让人连夜把货仓搬空,全数转移到城里的货仓里。”

叶雪澜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池家这皇商背景着实有用,连这种官府机要都能事先得到消息,提前避开损失。但是说不过去啊,这转运货物自有池家的伙计,就算人手不够,也一定是临时雇佣桥东镇的脚夫才对,怎么也轮不到你去帮忙吧?”

“问题就在这儿,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是哪根筋错了位。”青黛两手往身前一盘,“他这一番折腾,将池家在桥东镇的货搬走了不说,竟然还连带将所有的掌柜伙计,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搬进城了。要说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是池家商号自己的事儿,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可他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其他商号,让那些商号的东家招募桥东镇的人当伙计。不管是留在并州干活儿,还是派往其他地方,路费池家出,但有一个要求。”

“什么?”

“必须拖家带口去,少一个人都不行。”青黛气鼓鼓地道,“我这一天一宿,不是忙着跟他一起说服其他商号的东家同意这个事儿,就是在给锱铢门总堂和其他各处的青翎使写信,请他们帮忙说服并州周围的商号同意。我甚至都在想,池渊他要不是失心疯了,就一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拿我寻开心。”

叶雪澜忍不住笑道:“那你还勤勤恳恳地跟着他一起,忙了一天一夜?”

“没办法,谁让我是青翎使?锱铢门里这些商号甭管是相互帮忙,还是达成合作,都得经我的手,这事儿当然也不能例外。要不然,万一日后有商号反悔,再没个旁证,那些伙计就拿不到工钱了。”青黛靠在船舱上苦着脸道,“职责所在,我总不能说,我觉得他疯了所以拒绝这要求,让他自己去吧?算了,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而且这事儿办成了,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让我白忙。”

“这倒是,池公子对你一向出手大方。”叶雪澜别有所指地道。

青黛冲她做了个鬼脸:“没你大方,价值连城的翠珠说送我就送我,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又坐直了侧过身来看着叶雪澜,认真地道,“我小时候,师父常给我讲龙衙捕头斗海妖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这话题转得突兀,叶雪澜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而后了然笑道:“好。”

“传说海里那个龙门下面镇着一个大海妖,龙门异动的时候,那个海妖就会苏醒,在海里兴风作浪,掀起海潮把整个并州都淹了。这个时候龙衙的捕头会挺身而出,在悬剑桥上与海妖决一死战,不惜一切代价打败大海妖,保护并州所有人。”青黛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阿雪,你给我句实话。”

叶雪澜笑了一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就这几日了,龙衙上下所有捕头都会去入海口,只留捕快和差役负责日常事务。”

“能不去吗?”青黛试探着问道,“传说里的那些龙衙捕头,都没能回来。”

叶雪澜轻轻摇头:“职责所在。”

“那你离开龙衙好不好?”

“青黛。”叶雪澜唤她名字,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笑,“你明知道我不能。”

“这有什么不能的?原本你入公门,也不是为了什么杀海妖,只是想让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能给枉死的人偿命而已。去六扇门也一样啊,你帮卫无端抓到了人,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再加上他对你的态度,让他把你调去六扇门决不是难事。你们高头儿一向对你不错,肯定也会放人的。”

叶雪澜柔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池渊要未雨绸缪,将桥东镇的货仓搬空?”

青黛吸了吸鼻子,赌气嘟囔道:“他吃错药了。”

“因为一旦龙衙的捕头们阻拦海妖失败,整个桥东镇都会被海水淹没,所以我不能走。”

“多你一个又怎么样?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你们去入海口就等于是……”青黛的话戛然而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握住叶雪澜的手,“阿雪,那你想想小蒲的爹娘好不好?他们已经失去小蒲了,经不起再失去你了。”

这话触动了心事,叶雪澜默默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勉强笑道:“给你这么一说,就好像我真回不来了似的。池渊才来并州没多少日子,不相信龙衙的本事也是情有可原,你不一样,你是并州本地人,听着龙衙捕头斩海妖长大的,难道也不相信?”

“如果龙衙之前那些捕头真有本事,那海妖也活不到今天,你让我怎么相信?”

“那你起码也该相信我的本事吧?我可连斩龙渊都能出入自如呀。别忘了,那里可是正儿八经镇压海妖的地方呢。”叶雪澜故意嗔道,“你啊,就是改不掉这关心则乱的毛病。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件事不是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吗?”

青黛将信将疑地道:“是吗?”

“你想啊,假如不是有了万全准备,那高头儿可就是带着我们去送死了,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凶是凶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这么十恶不赦。”

“所以,你的担心不就没道理了吗?傻丫头,故事都是骗小孩儿的,当不得真,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

“真的。”叶雪澜郑重点头,“如何对抗海妖,龙衙的卷宗里有详尽的记载,我们只是照做,历代都是如此,从没出过差错。那些没有回来的捕头,是因为水性不佳,经不住大风大浪,不是被海妖吃了。”

“真的就好。”青黛扯过袖子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都怪池渊,这一宿都把我累傻了。”

“好了,哭也哭了,问也问了,该跟我说说正经事了吧,那条鲶鱼的下落呢?”

“有人在渔场见过他,据说他只是不停地更换落脚的地方,但始终都在渔船上,没有下来过。”

叶雪澜闻言笑道:“还挺聪明的,知道卫无端是旱鸭子,在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

“我相信,他在你手里也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

“这是自然。”叶雪澜得意一笑,“我这就跟卫无端一起去抓人。”

说完,她起身要下船。

青黛紧走两步拦住,直视着叶雪澜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一定!”

下了船,叶雪澜目送青黛的渡船离开,直到看不见影了,方才转身往龙衙里走。

池渊不仅移走了自家商号的货物,还动用他在锱铢门的关系,雇走了很多桥东镇的百姓。倒贴银子让人背井离乡去给别家商号干活,怎么看都是没有好处的事。他是个生意人,无利不起早,而且从不做亏本买卖,那折腾这一宿图什么?总不会真的只是拿青黛寻开心吧?

叶雪澜一面走一面只顾低头琢磨,直到一头撞上沈敬山后背,才发现已经回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中与她走时大有不同,每一个水坑都被青石板严严实实地盖住,所有的石板上都压着石头。再看墙根下,差役们贴墙站了一溜,一动不敢动,时不时地瞥一眼沈敬山。

叶雪澜的目光转向看台,落在香炉里的线香上。这炷香是刚点的,旁边未燃尽的香头还冒着青烟,她心下一惊,陡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推开沈敬山伸过来要扶她的手,快步走到卫无端所在的水坑旁,挪走石头,掀开石板。

只见卫无端双手撑在坑壁上,仰面朝天,口眼紧闭,水时而将他的脸完全淹没,时而露出鼻尖。他面色只略微发白,胸口却已全无起伏。

叶雪澜连忙伸手去拉,手才碰到水面,听卫无端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见他睁眼还魂,叶雪澜也跟着松了口气,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卫无端挺身站直,头彻底露出水面,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诧异道,“两炷香这么快就到了?”顿了一下,又笑了,“是叶姑娘发现我偷偷浮出水面作弊了吧?”

叶雪澜不答,站起来冲着墙根下的差役冷声道:“把石头搬开。”

一众差役面面相觑,最后一齐将目光投向看台前的沈敬山。

沈敬山道:“两炷香还没有到。”

叶雪澜迈步上前,一脚踢开石头,同时腰间鱼刀出鞘,插入石板缝隙中,手腕一转,石板翻起,重重落在一旁,摔成几块。

水坑中的人乍见光亮,猛地蹿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原地一转,踢开另一块石头,俯身落刀,刀尚未插入缝隙,手腕已被沈敬山架住。

“若你总是这样心慈手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长进。”

叶雪澜不搭茬,鱼刀在她指间调转,狭长的刀刃画出一道弧线,直取沈敬山的小臂。沈敬山被迫放手,刀尖挑起青石板后并未停留,自青石板下掠过,再次袭向沈敬山。沈敬山连忙疾速后退,利刃如认准了猎物的蛇步步紧跟。

叶雪澜顺势又踢翻两块石头,手中冷冽的寒光左右不离沈敬山胸口。

少了石头的重量,水坑里的人立刻掀开石板,趴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吐水。

两人在看台前站定,鱼刀自沈敬山胸口慢慢移开,最终指向贴墙站着的差役,叶雪澜道:“把石头搬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差役们闻言,连声答应着,却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们碍着沈敬山在,不敢公然得罪,叶雪澜心知肚明,扬声道:“卫总捕头,可否劳您帮忙?”

“乐意效劳。”卫无端应了一声,自去逐一挪开压石板的石头,将水坑里的人拎出来。

沈敬山上前一步,低吼道:“若非如此苦练,他们根本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那你把他们全都溺死在水里,反而是给我帮忙了?”叶雪澜反手收刀,利刃横在她和沈敬山之间,“我跟你说过,最终负责斩杀妖孽的人是我,这些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并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多一个人,对你而言,就多一分保障。”

“保障?不过是多一个人替我去死罢了。”叶雪澜直视沈敬山,“能通过悬剑桥机关的,都绝非善类。他们论身手论水性,哪一点能与之抗衡?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当成诱饵,分散那些怪物的注意力,给我争取时间。”她指向那些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人,咬着牙道,“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合格,我决不会带着他们一起,站在悬剑桥上。”

“难道你想孤身一人挡住所有鱼蟒?”沈敬山显然是气急了,两眼通红,“且不论这样做是不是在拿你自己的生死开玩笑,单只说你一个人做不到斩尽杀绝,就会让整个计划失败。叶雪澜,这可是关乎整个中州安危的大事,你身为龙衙捕头,要顾全大局。”

“中州,又是中州。”叶雪澜冷笑,“为了中州安危,可以不顾海底机关已经杀了人,也可以不顾这些龙衙捕头的生死。既然已经视人命如草芥,那我们斩杀妖孽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保住那所谓的龙灵之力,保住中州平白得来的万古长安,保住那些人胡作非为的底气,让他们继续有恃无恐?沈敬山,你别忘了,你是龙衙的捕头,不是帮凶!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草菅人命!”

“雪澜。”

叶雪澜闻声回头,见高行周负手站在演武场门口。

“今天的事,敬山确实欠考虑了些,但他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到时孤立无援,发生什么不测。”高行周向演武场里的其他人道,“都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养精蓄锐,随时听候调遣。敬山,你跟我来。”

众人渐渐散去,演武场里只剩下叶雪澜和卫无端。

叶雪澜气还没有消,收刀入鞘时带着十足的怒火,“啪”的一声。

卫无端跟着挑了下眉,倒了杯水送到叶雪澜面前,道:“叶姑娘,喝口水消消气吧。”

“让总捕头见笑了。”叶雪澜双手接过茶杯,勉强笑道。

“拿大局为重当幌子,做草菅人命的事,的确很难不生气。”卫无端若有所思地道,“只不过,很多事情不是争了就能有结果的,说到底,你我人微言轻,能求的也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叶雪澜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半晌抬头看向卫无端:“眼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又如何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卫无端没有回答,只是别开目光,盯着线香的袅袅轻烟,似乎是在认真思考问题的答案。

叶雪澜忽然意识到,这话恐怕是勾起了卫无端的心事,连忙喝了茶,将茶杯放在香炉旁,对卫无端笑道:“总捕头,那条鲶鱼有下落了。”

卫无端也收起刚才若有所思的表情,夸张地叹气道:“我猜他的藏身之处,肯定四面环水。”

“泛舟水上的确是躲您这位旱鸭子最好的办法,不过旱鸭子也有旱鸭子的用处,案子是您的,人犯也是您的,我可不能每次都自己奔波,让您在一旁躲清闲。”

“真的?那可太好了。”卫无端眼睛一亮,故意双手抱拳,万分恭敬地道,“在下愿意听候叶姑娘调遣。”

叶雪澜被他逗笑:“傍晚我在驿馆门口等你,记得穿便服,咱们要去的这地方,可不欢迎穿官衣的。”

傍晚,卫无端找驿馆的差役买了身便服换上,才出门就看见叶雪澜一身渔家女子打扮,站在船头。

他走到堤岸旁,见撑船的仍旧是摆渡的船家崔渔,船却比前两次的都小。一叶扁舟,舱中只容得下两人对坐,船尾堆着破旧的渔网。

“这是老爷子平时捕鱼用的船,”叶雪澜一面解释,一面将手伸到他面前,“渡船太扎眼了。”

卫无端看看叶雪澜的手,再看看深不见底的潜河水,呆站在岸边没动。

崔渔笑道:“叶捕头,这就是你欠考虑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来来往往多少人都看着呢,他一个大男人借你一个姑娘的力,你让他脸往哪儿放?”说着将长篙伸了过来,“来来来,卫总捕头,扶这个。”

叶雪澜也笑了,收回手道:“是我疏忽了。”

卫无端连忙解释道:“老爷子,您这话说差了,我可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更何况还是承认水性不如叶姑娘。”

崔渔一撇嘴:“那你犹豫个什么劲儿啊?难不成是觉得姑娘家的手不能随便碰?”

卫无端“嘿嘿”笑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崔渔的话。

“叶捕头都没说什么,你一大老爷们儿却在乎这个?六扇门的总捕头太小家子气了吧?”

卫无端挠着后脖颈,不好意思地道:“从前是没在意过这些,也不知怎么,刚才突然就觉得了。”

“得,看来是我多事了。”崔渔收回长篙,对叶雪澜道,“叶捕头,还是劳您伸手扶他下来吧。”

叶雪澜脸上一红,将手伸到卫无端面前,低了头不看他,只小声道:“下来吧。”

卫无端轻轻握住她的手,落在船上站稳后,才面色尴尬地放开,悄声道了一句“多谢”。

两人在船舱中坐定后,渔船沿着潜河主水路,过了闸关出城,向东转入一条支流。天色转暗,水势由急到缓,两岸丘陵起伏变为悬崖峭壁。山峰黑黢黢如巨人横卧,抬头不见星月,前后无人无光,穿行其间如在混沌初开的缝隙中,只凭船头悬着的红灯笼照亮。

叶雪澜是惯在水上漂的,全然不当一回事,早已靠在船舱上睡去,只剩卫无端瞪眼看着船头那一点晃来晃去的亮光,整夜无眠,一颗心岂止“不安”二字,简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船行到一处宽阔的水面停住时,天已蒙蒙亮,卫无端嘴上不说,心里庆幸,总算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第二天,没有触礁翻船喝个水饱。

他从船舱中出来环顾四周,这是一处险要峡谷。两侧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排成弧形,将水流拦腰掐成了葫芦状,两头口窄中间肚圆。泊船的位置在入口附近,再往里走,宽阔的水面上满满当当全是渔船,一条挨着一条,几乎连成了平地,每条船上都不见人影,只看得见成堆的木箱,却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最里面正对着入口的半山腰上有座小竹楼,楼上悬着一面大铜锣。

“这里就是渔市了,并州最大的黑市。”叶雪澜站在他身后,指着远处的铜锣道,“别看现在安静,等敲了开市锣,可热闹了。”

“这么说,那些箱子里装的是火药?”卫无端压低声音问道。

叶雪澜细细观察了一番,摇头道:“应该是鱼。”

卫无端奇道:“是什么稀有的品种,竟然还要到黑市上来买?”

“就是普通的潜河里的鱼。”叶雪澜笑着解释道,“现在潜河是禁渔期,无论主水道还是支流,都不让捕鱼,自然潜河里的鱼就不能公然买卖了,否则被渔政司的人逮着,可是要挨鞭子的。”又指着半山腰的竹楼道,“咱们快上去吧,等会儿开市可就来不及了。”

说完,叶雪澜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前面那条船的船舱上。她并不停留,借力再次跃起,一路踩着船舱直奔到对面的山脚下,借着凸起的岩石来到半山腰,稳稳地落在铜锣前。

卫无端心里明白,船浮在水面上,哪怕是有货物压舱,落脚也必定会晃,最要紧是“蜻蜓点水”四个字。他使出看家的本事,提起口气在船头上一路狂奔,不等船晃,脚已离开。

待他落在竹楼上回头看时,被他踩过的船都左倾右斜,尤其是最靠近山脚的那只小船,因为没有货物,所以摇得比其他船更厉害。

船舱里传出船主人响亮的咒骂声:“奶奶的,哪个乌龟王八蛋踩老子的船?”

叶雪澜抿嘴一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红一黄两段绸子,对卫无端道:“等会儿我下去抓人,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往左跑,你就举红绸,往右跑,就举黄绸,向着出口的方向就两只手举到头顶,向着竹楼的方向就两只手放在胸前。”

“倒是有点儿像旗语?”

叶雪澜含笑点头。

卫无端将绸子拿在手里,依样演练了一番,又问道:“倘若人不见了呢?”

“敲锣。”

叶雪澜往后一指,卫无端顺势看了一眼那面大铜锣,不解道:“这开市锣一响,所有人都活了,扎在人堆里面,不就更难抓了?”

“能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人十有八九是跳水了。”叶雪澜挽起袖子,“既然他已经下去了,那我岂能容他再上来?”

卫无端了然点头,一手一块绸子,在竹楼上站定。

只见叶雪澜从竹楼跳下,重重地落在刚才传出骂声的那艘船上,刚稳住的船又大幅度晃动起来。

船主人立刻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又是谁?”

“起床起床,再睡可就要耽误开市了。”

叶雪澜话音才落,船舱里伸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满脸横肉,杀气腾腾。

看清楚来人,络腮胡子里立刻露出两排白牙,那人笑嘻嘻地问道:“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难道又有什么好买卖,来照顾兄弟了?”

“我这回是来找人的。”叶雪澜故意拔高声音,让远近的船都能听见,“渔市有渔市的规矩,咱话先说在头里,我这回来可不是龙衙捕头办案,而是个人恩怨。”

“嘿,谁这么不长眼,敢惹咱们叶姑娘。”船舱里的大汉走出来,宛如一堵墙挡在叶雪澜面前,看了眼竹楼上的卫无端,低声对叶雪澜道,“真是个人恩怨?你可别坏了我这儿的规矩。”

“楼上那位是我朋友,从外地来并州找我喝酒。可才到并州地界,就被人给扔进水里了,要不是我在旁边,那他就喂鱼了。乌老大,你说这是不是私人恩怨?”

“是,那绝对是。”乌老大立刻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你说,我应不应该逮着这个人,出这口恶气?”

“应该,那必须应该。”乌老大的声音比叶雪澜的大了一倍,“叶姑娘这几年对咱渔市,可以说是相当的够意思,所以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就说吧,这人是谁,我们帮你找。”

“姓甚名谁我不知道,但打过照面,一看就能认出来。”叶雪澜向后一跳,落在隔壁的船上,“真念我的好,就先别开市,让我每条船上都转一转。”

“成啊,那你转吧,正好我也回去多睡会儿。找着人了,你再来喊我。”乌老大打着哈欠钻回船舱里,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叶雪澜仰头看向卫无端,见卫无端摇了摇头。

她上前用鱼刀挑起船舱的帘子,对着迎出来的姑娘轻声笑道:“帮个忙,喊两嗓子。”

那姑娘睡眼惺忪,嗓门却不含糊,张嘴出声,声音清亮,穿云破雾响彻峡谷:“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不看你是个女人,老娘定然大耳刮子打得你满天星。”

“可以了可以了,多谢。”叶雪澜揉着耳朵撂下帘子,再跳到同一排的另一条船上。

船主人是个年轻小伙,上身一丝不挂,正靠在船舱上等着,见叶雪澜来,立刻笑道:“来来来,我盼着你非礼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叶雪澜白了他一眼,道:“穿了衣服帮我寻人去,只靠你们几个弄出的动静,我怕不够。”

“怎么谢我?”

“不帮就算了,几十条船都走一圈,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叶雪澜迈步站在旁边的船上,又对那年轻小伙笑道,“咱萍水相逢没这个交情,况且我也不稀罕你帮忙。”

年轻小伙委屈道:“你这人,真是太绝情了,难怪能当捕头,简直就是六亲不认啊。”

叶雪澜面带微笑,得意地歪头看他,既没有急着离开,也没有说话。

年轻小伙认命地叹了口气,大声道:“早说嘛,你要找的这人我见过。你往那边那条船上去看看,准保能找着。”见叶雪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更大声地补充道,“我跟你说啊,下回再来渔市找人,一定要先拿画像给我看,省得自己忙活半天还没啥结果,这是要是把你累着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江不由,你给我闭嘴。”叶雪澜悄声威胁他,又看向竹楼上的卫无端。

只见卫无端先是两手举过头顶,然后单放下拿红绸的左手平端在身侧。

叶雪澜纵身跳上船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在货船之间来回穿梭,往出口方向去,他不停地变换方向,同时频频回头望向竹楼。

江不由已抓了衣服披在身上:“我跟你一起去吧,这交情咱俩有。”

“回去睡觉,不许插手。”叶雪澜匆匆撂下这话之后,踩着紧挨在一起的船舱去追人了。

江不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卫无端,来到他跟前问道:“你跟她真是朋友?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过?”

卫无端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此时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逃犯身上,那人忽左忽右,他也忙得两只手一刻不得闲。

叶雪澜与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瞧着要抓到时,那人忽然一个翻身,落在水里不见了踪影。

卫无端毫无迟疑,立刻回手一拳砸在铜锣上,只觉耳朵“嗡”的一声,震得连眼睛都花了。他忙闭上眼睛用力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乌老大已经气呼呼地叉腰站在他面前,江不由站在他背后。

“你是哪头大瓣蒜,老子的开市锣你也敢随便敲?谁给你的胆子?”

卫无端一只手揉着耳朵,一只手指向远处,趁乌老大侧身回头让出空来,他也望向水面。

远远近近所有的船都活了似的来回摇晃,甲板上凭空冒出了许多人,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渔场立时变得热闹非凡,但是人群中已寻不见叶雪澜和逃犯的身影。

“别看了,刚下水。”江不由慢悠悠地道。

乌老大“扑哧”一声先乐了:“往哪儿跑不好,非要往水里钻,这人的心眼子实在不够活分。”又对卫无端道,“我是乌老大,这是江不由,我们哥俩是这块渔市的头儿,你混哪条道的?”

“我……”卫无端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听江不由笑道:“哎呦,垂死挣扎,这位可够顽强的啊,这才多大会儿工夫,都快游到那边山脚了。”他忙顺着江不由的视线往右侧山脚方向看,那逃犯正在水里扑腾,手脚并用往岸边游。

乌老大手搭凉棚看了看,大笑道:“可能是觉得能挣扎上岸,叶姑娘就拿他没辙了吧,也不想想,叶姑娘能容他上岸?快看快看,那是叶姑娘不是?”

“是。”卫无端松了一大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嗯?怎么都不见了?”

“肯定是叶姑娘把人拽下去了,”江不由一口咬定,又鄙夷道,“她在水里的本事,你难道不知道?”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竹楼上,齐刷刷地朝着山脚下的水面眺望,眼巴巴地等着叶雪澜浮出水面。过了半晌,忽见叶雪澜从水里一跃而起,在水花中凌空翻了三次身之后,又落回水中不见了。

竹楼上的三个人呆了一呆,同时大叫一声:“不好!”

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躲避来自岸上的偷袭。

叶雪澜有危险!

江不由二话不说,率先跳到船上,卫无端和乌老大紧随其后。

小船绕过货船聚集的区域,飞似的直奔向山脚。

叶雪澜落回水中,一手掐着逃犯的后脖颈,压着他面朝水底,另一只手握着鱼刀,嘴里叼着一支长约五寸的弩箭,聚精会神地盯着刚才弩箭射来的方向。

又有三支弩箭一起射入水中,叶雪澜拉着逃犯后退,眼看着弩箭在面前不远处朝着水底落去。

如果偷袭的人是在岸边,那么这里应该是弩箭的射程之外了。

逃犯好似一只被人按住了壳的乌龟,任他如何拼命挥动四肢,手脚都够不着身后的人。挣扎无果,他又换了办法,两脚蹬水,转着从让自己立起来,反手去掐叶雪澜的脖子。

叶雪澜就势往后一拉,将他扯了个仰面朝天,而后提膝顶他后腰,同时落手砍他咽喉。只见那人吐出一个水泡,然后两眼一翻,闭气晕了过去。叶雪澜从布包里取出渔网撒开,将逃犯塞进渔网,系口的绳索打了结,上半段缠在手上,下半段放松,然后朝着逃犯的屁股用力踹了一脚。

两人分别朝相反的方向漂出一段距离,逃犯离岸边弩箭更远,叶雪澜则更近。她顺势反身面向弩箭射来的方向,一面持刀防范偷袭,一面往水面上浮。

临近水面,始终没有再被袭击,叶雪澜终于放下心来,收刀入鞘,取下口中的弩箭塞进布包里。

她刚从水中露出头来,就看见乌老大站在船头,张牙舞爪地冲她喊道:“叶姑娘,你没事儿吧?你刚遇上什么了?吓死我们仨了!”

说话的工夫,船已到了近前,卫无端和江不由一起伸手来拉她。

叶雪澜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低头将缠在手上的绳索解下,交在二人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都没吭声,只埋头拉绳子,将昏迷不醒的逃犯拽到船上。

叶雪澜并未跟着一起上船,而是手扶船舷,看着盘虬错节的山脚沉吟不语。片刻后,她放手向山脚游去,行一段距离后忽然又停住,转身折返回来上船,坐在船舱中看着躺在脚下的逃犯出神。

“你没事儿吧?”江不由凑过来问道,“刚才遇上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叶雪澜偏头瞪着他,“你们看见什么人了吗?”

江不由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卫无端,回答道:“没有,离这么远,怎么可能看见?”

卫无端也接着道:“我们在竹楼上看姑娘跃出水面,以为是遇到了袭击,没有就好。”

“的确没有。”叶雪澜低头看着逃犯,“不管是谁,杀了人之后被捕头追,都会拼命反抗的。”

江不由冷笑一声:“他果然是官家的走狗。”

“他是我的朋友。”叶雪澜直视着江不由的眼睛,认真地道,“而且,我也是穿官衣的。”

“我没说你。”江不由连忙解释道,“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把你当捕头看。”

“知道,当然知道。”叶雪澜也收起严肃的表情,赶在江不由张嘴之前笑道,“别贫了,快送我们去入口吧,崔老爷子还等着呢。”

船行到渔市入口时,渔网中的犯人已经醒了。他看看坐在左侧的卫无端,再看看右侧的叶雪澜,复又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在两人脚下一动不动。

江不由把船停住,乌老大和卫无端把犯人从渔网里剥出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向前悠起一撒手,便将人扔进了崔渔的船里。

卫无端抓着崔渔伸过来的篙跳到渔船上,回身看站在江不由身边的叶雪澜,听她道:“悬剑桥那边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这几日让手底下的人都歇了,别出海,也暂时别去桥西镇运盐。我知道你们都是以此为生的,不让你们去无疑是断了你们的财路,可……”

“不至于就饿死了,你放心吧。”江不由打断了叶雪澜的劝说,“银子没了能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对吧?这道理我懂。”

“嗯,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

“这两天沸沸扬扬的,都说海妖活了,在海上兴风作浪,要发大水把并州淹了,还在悬剑桥附近的水底下吃人,接二连三的沉船就是海妖闹的,真的假的啊?”见叶雪澜点头,江不由不可思议地道,“从前听人说起,只当是个哄孩子的故事而已,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叶雪澜笑道:“海里的事儿你还不清楚?生出什么都不稀奇,前几年你不是还被鱼群袭击过?”

“这不一样,鱼群再厉害,也不至于搅得海水倒灌进潜河。我跟你说,前两天我下水看,连渔市底下的暗流都打旋了。这儿是中游,还是在支流上,离着入海口半个府城远,这里都变成这样了,那悬剑桥附近还不得翻了天了?”

“所以你们千万要离远点,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要我说,你干脆也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儿住下,没人知道。”

叶雪澜笑道:“龙衙立在并州,就是为了斩杀海妖,保出海人太平的。养兵千日,临到用的时候我却逃了,这可不像话。”

乌老大接茬道:“龙衙那帮人连出生入死的事都能推给你一个姑娘家,他们还能干点儿啥?一个个的就会缩在衙门里装王八。”

“龙衙所有人都要去,不只我一个。”

“既然都得去,那也不缺你一个。”江不由伸手拦在叶雪澜面前,“你们都留下,等风平浪静了,我送你们回去。”

叶雪澜按下他手臂,故作不满道:“你天天说我们龙衙的捕头,只会吃饭不会干正经事,个顶个的饭桶怂包。现如今,所有人都要去做正经事了,你却头一个推着我去当饭桶怂包,哪有这道理?”

“你正经事做得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我都做了那么多正经事了,也不差这一件。”叶雪澜绕过江不由,捡起渔网塞进布包里,跳到崔渔的船上,回过身来对江不由和乌老大道,“回去吧,告诉手底下的兄弟们,老老实实在渔市里等着,只要有我在,甭管多厉害的海妖,都得给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入海口附近就会重归太平。让他们忍耐一阵子,千万别偷着去那边,免得银子没赚到,命先丢了。”

乌老大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这帮兄弟肯定照做,打死也不出渔市的地界。”

“你自己小心。”江不由走上前道,“要是龙衙那群怂包指望不上,只管来找我们。”

渔船离了渔市,沿着来时的水路往回走。

叶雪澜盯着犯人出神,手伸到布包里,摸着那支弩箭。

半晌,她起身走到船头,背对着卫无端,站在崔渔身侧:“老爷子。”

“嗯?”崔渔扭头看她。

“这条水路暗礁多得很,”叶雪澜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千万小心些。”

崔渔笑着点点头:“知道了,你放心。”

叶雪澜转身又回到卫无端对面坐下,道:“总捕头,既然人已经抓着了,那就尽快启程回京吧,我安排渡船送你去上游运河码头。”

“《中州志》上写的是夺龙灵之力,化龙为祸,他们说的海妖吃人又是怎么回事?”卫无端盯着叶雪澜问道,“是同一种东西?难道那记载是真的?”

叶雪澜微笑道:“事情还没有发生,没人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你不是也说过吗,成百上千年,足够任何事情变成传说了。”

“那?”

“龙衙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卷宗上的记载,按照这些记载做准备。而且,不管是斩杀海妖还是阻止化龙为祸,我都必须尽快送你离开。要不然真有什么疏忽,六扇门这秉公执法的名声可就跟着沉了。”

“就没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吗?”

“没有。”叶雪澜轻轻摇头,“就算没有海妖出现,潜河也快进入汛期了。按照每年惯例,入汛期后,龙衙捕头会分为三班,昼夜不停在海防堤上巡逻,以防水势过猛造成决堤。正因如此,龙衙少有外地人来当捕头,十来年里也就我们高头儿一个。”

卫无端怔了一下,勉强笑道:“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又问道,“危险吗?”

“防汛并不危险,只是辛苦些。”叶雪澜说得云淡风轻,转头看向前方。

渔船在两块巨石中间转了个弯,进入一段狭长的水道。此时天已大亮,因两岸山峰遮挡,故而水面仍旧昏暗,如在山体的裂缝中前行,前方水道越行越窄,两边凸起的山石几乎擦上船舷。再向前行,山体尽头传来刺眼的光,隐约可见外面水波粼粼。

“昨天夜里,咱们走的也是这条路?”卫无端惊讶道,“这鸡肠子似的水路,摸黑也走得顺畅,老爷子撑船的本事真是绝了。”

崔渔闻言,朗声笑道:“卫总捕头,你也忒高看老头子我了,昨天晚上乌漆麻黑的没个光亮,咱走的要是这条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喂鱼了。我一宿没回去,惦记着孙女一个人在家,正好白天,抄个近路。从山里出去,一路往潜河走,到了水路交汇的地方就是我家。”他才说完话,紧跟着大叫一声“抓稳了”,船从山体中一跃而出,往下栽去。

骤然间强光刺目,叶雪澜和卫无端都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船落在水面上猛地晃了一下,跟着像是被卷进了漩涡一般原地打转,越转越快,朝一侧倾斜得越厉害。船上的人尚未从这突发的情况里回过神来,就下饺子似的先后掉进了水里。

叶雪澜一只手扶住卫无端的手臂向上一托,让他脑袋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在水下撒开渔网,将趁乱要逃的犯人裹住,拉紧绳索将他踩在脚下。

“大口吸气,屏息别动。”叶雪澜帮卫无端稳住身体,让他仰面漂浮在水面上,凑到他耳边道,“轻轻呼吸,保持这样就不会沉,等老爷子把船翻过来,就会来捞你。”

卫无端一动也不敢不动,只能斜了眼睛看叶雪澜。

“我去追,放心,他跑不了。”

说完,叶雪澜没入水中,拉着渔网向山体方向游,进入光线昏暗的水域后浮出水面,将犯人连人带网从水下提出来,一把按在冰冷的山石上,手掐住他的咽喉。

那犯人也不害怕,鲶鱼似的脸上露出挑衅的神情。

“你不怕我杀了你?”叶雪澜收拢手指,威胁道。

犯人粗着嗓子干笑两声:“你想杀人灭口,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想杀你的人是谁?”

“你心知肚明吧?那样的弩箭可没几个人用。”

叶雪澜一窒,又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新结的仇,还是宿怨?”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叶雪澜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她沉声道:“老实回答,是新仇,还是旧恨?”

犯人被她掐得满脸通红,吃力地道:“无冤无仇。”

叶雪澜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

“无冤无仇,他跟你一样,就是想杀人灭口。”

犯人两手被渔网束在身侧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扭动身体,想从叶雪澜的牵制下挣脱出来。

眼看着他翻白眼却仍旧不改口,叶雪澜才放松了手,冷声问道:“那紫檀盒子怎么没带回来?”

“你也知道这事儿?”犯人的眼神里露出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叶雪澜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犯人恍然大悟,立刻道:“真不是我私藏了,我当时差点儿被卫无端抓个正着,逃命的时候根本没顾得上拿,东西十有八九是被卫无端当成赃物,连同那些金银珠宝一起带回六扇门了。”

“杀人劫财,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目的。”叶雪澜恍然大悟,又问,“你可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我怎么会知道?行里的规矩,拿钱办事,明说了不能看的东西决不能打开。”

“主顾就是他吗?”

犯人意识到上当了,瞪圆了眼睛,然后扁着嘴把头一扭,露出死也不说的表情。

叶雪澜从布包中取出弩箭,放在他眼前:“是不是他?”

犯人眯着眼睛看向山体尽头的水面,“嘿嘿”笑道:“你既然不知道这件事,又何必自找麻烦呢?放了我,盒子的事就烂在我肚子里,否则嚷出来,大家都不落好,这责任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龙衙捕头了,就算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也担不起。”

叶雪澜用力攥住弩箭,深吸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她将弩箭放回布包中,扯着渔网朝渔船游去。

“喂喂喂,嘴长在我身上,你可想清楚再决定。卫无端办案铁面无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让他徇私可比登天还难。我可听说,他连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敢驳,更别说你的了。”

叶雪澜头也不回地道:“你爱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卫无端的脾气,肯定会跟上次一样,就算闹到同僚翻脸,丢了腰牌,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我得提醒你,杀人灭口的头一旦开了,那必定是你不死就不算完。现在对你来说,这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六扇门的牢房,因为只要卫无端还是六扇门的总捕头,那就谁也别想动牢中囚犯一根头发,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若什么都不说,还能有活路?”犯人冷笑,“这好像不可能吧?杀人偿命。既然怎么都是个死,那不如多拉几个陪葬的。”

叶雪澜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道:“或者你觉得现在死了更好?”

犯人表情僵住,“你杀了我,可没法跟卫无端交代。”

叶雪澜哂笑一声道:“这水里每年淹死的还少了?我说你时运不济,被卷进了水底漩涡,不仅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你觉得卫无端会怎么做?就算他不信,也肯定不会亲自下水查验吧。空口无凭,除了相信你是真的运气不好之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犯人顿时哑口无言,恨恨地挣了一下紧贴在身上的渔网。

眼看着离渔船越来越近,叶雪澜回身将渔网拉近,对犯人道:“三个月之后再说,他仍会算你是将功赎罪,你二人都能活命。可若现在说,你们俩都活不了。你信就信,不信大可以拿命去试。”

“理由?”

“入海口闹海妖,正是龙衙有用的时候,所以现在是以卵击石,不如过后算账,还能有胜算。”

“你可是龙衙的捕头。”

“我是为了帮他。”叶雪澜说完,转身将犯人递到卫无端手里。

卫无端将人提上船,又下意识地将手伸到叶雪澜面前给她借力。

叶雪澜愣住,卫无端也愣住了。

船上水里来去自如的叶雪澜,哪里会需要他这自顾不暇的旱鸭子搭手帮忙?

见他露出尴尬的表情,忙忙地要收回手,叶雪澜探身上前握住,借力跃上渔船,而后笑道:“多谢。”

崔渔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两位。”

“就是喝两口水的事儿,老爷子不用放在心上。”卫无端一面拧衣服,一面笑道。

叶雪澜故意道:“这条路您来来回回,没一千遭也有八百遭了,平白无故翻了船可说不过去。”

“哪里是平白无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日水势怪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多出个以前没有的漩涡暗礁来,那真是防不胜防啊。”崔渔无可奈何地摆摆手,“送完你们这趟,我这几天也不出船了,消停了再说,别真把老命扔在河里。”

“您不出船,我这一时半会儿可找谁送卫总捕头回京里啊?”叶雪澜起身过去与崔渔肩并肩站在船头,“路这么远,只让您一个人撑船可不行,等会儿接上您孙女,两个人轮换,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崔渔愕然,看了身侧的叶雪澜一眼,又继续盯着前方的水面,低声道:“你在水里可从不失手。”

“只是问点事,没什么恩怨。”

“那你还让我去送他们?”

“从咱们并州到京里,走运河也小半个月。渡船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犯人想逃走,或是有同伙来劫,卫总捕头不谙水性容易吃亏。您亲自用船送他回去,我才能放心。”

“既然不放心,那就跟着一起去呗。江不由说的没错,龙衙那么多人呢,不差你这一个。”

叶雪澜笑着摇了摇头:“老爷子,桥东镇就在悬剑桥旁边,真有个什么闪失,肯定第一个遭殃。您知道的,当年我们家的船出事,要不是镇上的人全都出海,没日没夜地找了足两天,把我从海里捞回来,我早就没命了。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应该留下。”

崔渔也不惊讶,只长叹一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老蒲还让我瞒着你呢,说是为你好。”

叶雪澜笑容忽然僵住,手又伸到布包里去摸那支冰冷的弩箭。

之所以瞒得滴水不露,也是为了她好吗?

到了崔渔家门口,拴好渔船换了渡船,崔渔让孙女简单收拾了包袱,一行人沿潜河逆流而上。府城内渡船不得随意停靠,于是叶雪澜在官设码头下船。

卫无端路上就已用麻绳将犯人捆成了粽子,所以放心地将他扔在船舱中,自己跟着叶雪澜上了岸。

“总捕头要回驿馆取东西?”

卫无端摇头:“只带了那个青皮包袱来。”

叶雪澜勉强露出微笑:“那——咱们就此别过?”

卫无端欲言又止,只顾低了头思忖,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直视叶雪澜双眼道:“六扇门真的很缺姑娘这种水性奇好的捕头,我也……”他忽然又不说了,脸上浮现不甚明显的红晕,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道,“我知道,龙衙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好离开,那之后呢?姑娘愿不愿意?”

“我——”叶雪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愿意”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鱼蟒化龙为祸,届时定有一场生死之战,一如民间传说中所言,站在悬剑桥上的龙衙捕头,没有一个是活着回来的。即便这次已做了充分准备,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那个例外。

半晌没等到回答,卫无端低头遮掩脸上的失望,又收起所有情绪,向叶雪澜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叶姑娘保重。”

他抱拳当胸一礼,干净利落地转身下了石阶,轻轻一跃,跳到船上,扶着船舱站稳。

“总捕头。”叶雪澜向前追了两步,叫住正要进船舱的卫无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卫无端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好,一言为定,我在六扇门等你。”

叶雪澜目送渡船渐行渐远,站在船尾向她挥手的卫无端,也渐渐模糊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河道尽头。孤帆远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岸边,望着起伏汹涌的水面出神。

“娘,快看快看,是大蛇!”

叶雪澜猛地回神,眼前一个刚下渡船的小姑娘,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指着入海口的方向。

她连忙回头看,只见远处的天上漂浮着如山水画般的景象。高山巍峨,直入青天,山脚下,长河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横卧在渊底的巨龙,随时可能腾空而起,飞入九霄。

风起云涌,龙头始终隐在云中看不见,龙尾却扬了出来,像是在炫耀尾巴尖上那柄宝剑。

“斩龙渊!”叶雪澜低声惊呼。

若说刚才她只是怀疑,那么这剑形石碑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眼前海市蜃楼中显现出的山水图,的的确确就是斩龙渊的地势。

潜河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都仰头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啧啧称奇。

叶雪澜拨开众人,快步往知府衙门走去。眼见着拐个弯就是衙门口,她却在转角处停了,靠在墙边低头半晌,又转身往回走。才走没几步,就迎面撞见沈敬山急匆匆走来。

(未完待续)

龙衙众人与巨蟒的战斗已经打响,面对这凶险的化龙之祸,他们能按最初的设想完美执行计划吗?叶雪澜又能全身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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