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时候,已月明中天。
沐之站在偏门下足有小腿高的门槛前,迟迟迈不出脚。
她靠着门板,坐在门槛上。门板散发出一股梅雨混合着古桐木的潮湿气味。
门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声的嬉笑言语,听声音似乎是两个小侍女。
一个柔婉的声音道:
“我今儿瞧见膳食间送出去的晚膳,又都原封不动地撤回来了,怎么几位主子又不用膳了?”
另一个轻快的声音瞬间压低嗓子,小声道:
“哎呀,你在浣衣房都呆傻了——几日前,太子爷突然发疯一样地冲回来,阮公子不知怎么了,昏迷不醒,浑身是血,把太子爷的白袍都染透了,那模样别提多吓人——几位主子从那天起就都各自闭门不出,还哪有心情吃饭呀!”
“天哪!”柔婉的声音低低惊呼一声,“那阮公子死了吗?”
“呸呸呸!小心太子爷听见了,割了你的舌头!”
“为什么呀,问一句也不行吗?”柔婉的声音继续问到。
另一个声音继续道:“你可不知道,咱太子府住着这么多位主子,包括八殿下在内,谁都要看太子爷的脸色——可偏偏太子爷就看这阮公子的脸色,你说奇怪不奇怪!”
“唉......”柔婉的声音幽怨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都从来没见过太子爷呢,你快和我说说,太子爷长什么模样啊?”
“我也没见真切过,只太子爷从九皇子当上太子那天,府里宴席大庆的时候,我去帮忙侍宴,隔着三进大门,几百丈外远远地瞧了一眼。”
“好想见见太子爷啊......从来没听说太子爷打骂惩处哪个侍女仆从——我想,太子爷一定如传闻一般地英俊神武!”
“嘻嘻——那你去求膳食间管事大人,求他安排你去给太子爷侍菜,说不定太子爷一瞧见你这水灵灵的模样,就直接封你当太子妃了呐!”
“哎呀,羞羞羞,你太不知羞啦!”
侍女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沐之站起身,拍拍外袍上的土,推门走进去。
院子里的水井旁,有两个小侍女浣洗衣服后留下的一滩湿漉漉的水渍,散发出湿润而清冷的味道。
沐之吸吸鼻子,走进偏殿的院子里,瞧见偏殿大亮着烛火,司马云沚独坐在巨大的膳桌旁,正拿着软布轻拭古琴,细长的黑发垂在他不染尘土的青衣上。
菜肴已被撤去,光秃秃的棕色圆桌被擦得发亮,倒映着他清幽而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司马云沚,脑中空白又宁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听见她的脚步声,司马云沚抬起头,眉间笼着一抹担忧的神色。
“你怎么样?”司马云沚轻声问。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师兄怎么样了?”
司马云沚点点头,“申时醒了一次,叫膳食间做了清粥送去,吃了半碗。”
“那就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问,“玉弘蝶呢?”
“在他殿里,关着门,谁也不许进,晚膳也不用。”
“哦......”她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不再说话,庭院里重归寂静。
她看得出司马云沚眼中的忧虑和疑惑,也知道无尘蛊也好,她太子与武林盟主的身份也罢,对于向来清心寡欲的他来说,通通都是烦扰和负担。
这样出尘绝俗的他,本该在竹林流水旁抚琴煮茶,却不知从何时起,也踏进了她这方深沼。
随意道了声“寝安”,她出了庭院,四顾一圈,周遭数条延伸进灌木的道路上,两旁都点着连绵的灯笼,将道路照得通明。
只有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路没有点灯,她辨别了下方位,朝小路走去。
一路走向花园深处,走过几条甬道,再踱过几间大殿,老实说,她虽是这一府之主,但太子府环湖傍山,有许多她不曾到过的地方。
她很快就迷路了,便每到岔路口,就朝没有灯光的黑暗深处走去,而这偌大的太子府就如同这黑夜一般,似乎大到没有尽头。
走了约半个时辰,随着夜越深,她的脚步也愈加轻慢。
刚走到一处满是繁花的小花园,她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个清俊而略熟悉的声音正在碎语。
她悄悄走近,借着月光,能清楚地看见一袭粉色的宽袍。
“你回去告诉老爷,对本公子来说,白夙沙从头到尾就是条狗而已,充其量就是条比较有本事咬人的狗。而如今要与他终止盟约,理由也很简单:
他身上有苏醒着的无尘蛊,天下人都势必将为夺蛊而来,杀之取蛊。从此,他身边岂有安宁太平之日?一个有如此巨大弱点的盟友,本公子不认为他能帮助到玉家。”
“公子,那如若不与太子结盟,您又该何去何从。”一个颔首跪地的身影问到。
“呵,只要有钱,哪有买不到条好狗的道理——去打理一下,过几日我就启程回玉峰城......”
玉弘蝶冰冷的声音随着夜风吹进她耳朵,将她悬而不落的心,吹了个透凉。
“玉弘蝶......”沐之咬住牙关,叫了一声,然后握紧拳头,走出花园,盯着玉弘蝶那张绝资绝色的脸,一字一句道:
“在你玉弘蝶的眼里,我就是条随可弃之的狗?”
对于她的出现,玉弘蝶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挥手打发走下属,转身直视着她。
那双向来阴柔多情的剪水双眸,此刻正含着满满的轻蔑。
“白夙沙,你知道玉家的钱有多少吗?如果将玉家流动在外的钱款冻结,半个北离的商铺都将面临歇业;
而如果将玉家的家产折成银两,一个人发一两银子,日夜交替,一刻不停地发,也要六十年才能发尽。
所以对于玉家来说,这天下除了皇帝和玉家人,谁都不过是条狗。你白夙沙也不例外。”
“好,好......”沐之强压住火气,“所以呢,现在发现我这条狗病了,不好用了,就打算直接丢弃?”
“丢弃?你还真把自己当条狗了。”玉弘蝶撇撇嘴,好笑道:“怎么,你不会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抱着我的大腿,说你舍不得玉家这个主人吧?”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抑不住满腔怒意,直接一脚踹向一旁的石头雕像,“轰隆”一声,将雕像踹了个四分五裂。
“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说的这些,可都当真?”她再次问到。如果玉弘蝶是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些话出于他本意。
可偏偏是她信步至此,撞见他与人私谈!
他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叹气道:“唉,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您不会真天真地以为你我之间存在什么断袖情谊吧?维系你我的只有利益而已。
而如今的你,不过是个被无尘蛊驱动的死人,一个没有心跳与体温的死人,一个如果不凭借内力去研习无尘心法,就会连呼吸、嗅觉、触觉、听觉、味觉,什么都慢慢丧失的残废,我们玉家要来何用。”
对视着那双不屑一顾的眼,她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自嘲:“原来如此!”
不再看他,她大力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他整个人慢慢松懈下来。
他仰头望着幽幽明亮的月亮,那黯然的愁云又重新缠绕在月亮旁。
半晌,幽幽木丛中,传来他无可奈何的苦笑与叹息。
…………………………
…………………………
入夜。
熏炉里飘散出淡紫色的烟雾,游荡在榻边的纱幔间。
重重轻纱下,床榻上传来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一个棕色的、矮壮的身影从一具白皙修长的身体上离开,一斜身,躺在了榻上。
那棕色的面颊上,一道横穿双眼的刀疤,因为方才的兴奋而鼓涨得通红,在闪烁的烛火中,显得狰狞而暴戾。
修长又白皙的身躯扭动了两下,伸手抚摸着汉子眼睛上的刀疤,莞尔一笑,“到现在你都不肯告诉我,这刀疤是谁给你留下的吗?”
汉子砸吧砸吧发干的口舌,诡异地笑道:“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换来这疤——但也换来了起死回生药!”
“起死回生药?天下怎可能有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