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之笑起来,走到铁塔一般身高体型的沐疾铮面前,看着他的大光头,结结实实地在他肩头捶了一拳,笑道:
“你小子,前几日我在先锋营,听说了八哥提升你为北里十八军总兵的事,也听说了你练兵有道的种种事迹,你的名头已然快赶上段玉了。”
“哈哈哈,殿下过誉了!如若不是殿下,疾铮只怕还只是个小小参使,一身技艺无处使,终日受人诟病呢!”他爽朗地说到,说完才意识到沐长吟也在场,所谓“诟病”,正是来源于云贞音和沐长吟。
气氛一时冷下来,沐长吟倒面色不改,只是恭谨地对沐之行礼,道:
“那日太子殿下宴请世子,殿下在大乱将起前,就命人送了长吟下山,长吟多谢殿下惦念庇护之恩。”
“还是我要多谢你,为我抛头露面宴宾客,又差点卷进大殿纷争——你可安好?”沐之认真地打量沐长吟的气色。
沐长吟微微一笑,既不说话,也不避沐之的目光。一双孤高的半月眸淡淡地垂着,露出一种惜人的模样来。
沐之心下感叹,自己到底是圆了在现代的愿望,今世得了这么个令人疼惜的妹妹。
见沐之望着沐长吟出神,沐霁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跨站到沐之面前,道:“殿下若不嫌弃,就在臣府上用晚膳吧。”
虽说是随意用个晚膳,但丞相府的厨子们哪敢怠慢这位未来的皇帝。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百十道菜肴精致鲜美,比宫中差不了多少。
沐之向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又因无尘蛊而无须饮食,但这顿饭和沐霁言谈政论史,和柳知月闲聊些些,她倒胃口大开,吃了不少,酒也没少喝。
晚膳到一半的时候,她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进殿歇息。
下人们刚扶她在一处殿中歇下,她便一个打挺起身,悄悄摸出窗子,轻车熟路地往后院坟地而去。
小小的坟坟堆,岁月风蚀的墓牌。
她掏出怀里的一卷“陌影”帛书,和一支黑红木色的令牌,仔细地埋在坟堆深处,又将翻土的痕迹细细掩盖。
她调动起全部内力仔细去听,能听见黑暗之中,有无数个细微谨慎的呼吸声,牢牢围绕着丞相府。
他们行走如猫,日夜高度戒备着。这会似乎并未发现后院有任何异常。
那是白轩辕在丞相府四周布满的三千杀手,时刻准备着胁迫丞相府,逼沐之去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完完全全受制于白轩辕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她要训练出一支能力超群的“陌影”,悄悄开掘出两条暗道,这第一条,便要从万一门的悬崖最深处,一直挖到丞相府的后院来,出口便是这小小坟堆。
也许,总有一天,她将在白轩辕那三千杀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走沐霁言和柳知月,挣脱这条白轩辕一直捆在她脖颈上的绳索。
心中打定主意,她悄悄翻离后院,做出酒醉的样子,重新往正堂走,想继续和柳知月话话家常。
穿过中庭院的时候,她忍不住慢下脚步,注目院中的一花一草,还有那掩映在棕竹丛后的小小暖阁。
她记得小时候,暖阁外的庭院里全是丛丛矮木。
后来,因她喜欢在院子里午睡、晒太阳,沐睿铮怕她晒中暑,便把矮丛都拔了去,种上了棕竹。
如今,快十五年过去。曾经细细矮矮的棕竹,已长出了遮天蔽日的繁茂。
她回想起曾和沐霁言、柳知月,三人一起坐在棕竹下纳凉,一边说笑,一边看着沐疾铮满院子追着蚂蚱跑。
她朝沐疾铮小时候最喜欢逮蚂蚱的地方看去,如今已树木繁茂,只有个秋千扎在那里。
她定睛一看,一个背影正坐在秋千上,似乎是沐长吟正在荡秋千。
她玩心顿起,想捉弄沐长吟。便偷偷走到沐长吟身后,猛地伸手去推秋千。
谁知,沐长吟借着月光,早就在地上瞧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靠近她背后。
当沐之伸手去推的时候,沐长吟立刻站起身,叫沐之一把推了个空,整个人扑倒在秋千凳上,悠悠地晃动,样子十分滑稽。
“太子殿下?您酒醒了?”沐长吟规矩地行礼。
沐之自己都觉得好笑,站起身,忍着笑意,道:“还要荡秋千吗,我推你呀!”
沐长吟似乎并不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什么好笑的,她神情冷淡,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生疏:“殿下说笑了,长吟岂敢如此逾矩。”
感觉到沐长吟语气的不同,沐之愣了片刻,笑道:
“怎么如今称呼我这么客气,说话也生分,莫非是你还觉得我‘太新太小’,不成气候,护不得你?哈哈,长吟,不要担心,我很快就真正有实力保护你了。”
沐之只将此番话里加了几句真心,当玩笑说出口,但看沐长吟的神情,却似乎正中她心中所想。
沐长吟摇摇头,眼神中有一瞬间的哀戚,她道:“不敢妄议殿下,更不敢说殿下‘太新太小’,只是睨云殿前一事,殿下也过得很险,不是吗?”
回想起那充满诡谲变换和杀斗的一夜,沐之原本放松了许多的心情,不由再次沉重起来,她收敛笑容,正色道:
“恩,你说的没错。不过很快,一切都会改变的。长吟,你再等等我,时间不会太久了!”
沐长吟半晌无言,最后朝沐之施了一礼,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落寞和悲哀:
“长吟,静候殿下佳音。”
沐长吟说罢便要离去,沐之在身后叫住她:“长吟,我给你的太子令牌还在吗?一定要好好留着,至少这段时间,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少受许多委屈。”
“殿下放心。”沐长吟回应一句,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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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要是不愿意,那多的是愿意的人!”
“原来,我和其他人并无不同,是吗?”
“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过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你是我女儿!这就是不同!”
沐长吟跌坐在地上,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云贞音的声音传进耳朵,少了许多尖锐。
一如既往华丽的鸾合宫,一如既往的冰冷和肮脏。
每当云贞音黑着脸,半拖半拽着沐长吟进内殿的时候,宫人们都会自觉地关好宫门,远远地避开。
可即使如此,宫人们还是总能听见云贞音刺耳的叫骂声,砸碎茶杯的声音,“啪啪”甩沐长吟耳光的声音。
每当叫骂结束,沐长吟走出内殿的时候,脸上都会又红又肿,衣衫也被撕扯得凌乱。
宫人们总是忍不住生出同情,可当迎上沐长吟那双冰冷如刀的目光,那同情就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不过是看上你这副皮囊!当失去年轻和美貌,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记着,不要妄图嫁给什么所谓‘真爱’,要嫁给权势!最强的权势!你懂吗?!”
云贞音像是对沐长吟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沐长吟从地上爬起来,冷冷问道:“这么说来,你很确定,那个你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能让你坐上最高的权势之位?”
云贞音瞪着眼睛,“当然!林琛那个老东西不中用,白轩辕那几个儿子里一半都是废物!谁还能抗衡白夙沙?!可他一定可以!就拿这次睨云殿之乱来说,他不就差点得手吗?!”
“可你连他真容都未见过,他总是戴着面具遮遮掩掩。逼我去宴会上下假死毒药,叫你去骗白百里,他呢?他连面都没有露!”
沐长吟越说越激动,突然心头一软,抓住云贞音的手,努力用最恳切的声音说道:“娘,你醒醒,别被骗了!”
云贞音狠狠推开沐长吟,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娼妇!先前叫你用淬毒的簪子杀他,让他死在荣登太子位之前!你却窝囊的做不到,只敢放一把没用的火!怎么,白夙沙那皮囊已将你迷得五迷三道了?!我告诉你,拿好太子令牌,去好你该去的地方!做好你该做的事!”
这一次,沐长吟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身。
到底该选择哪一边?是势力滔天却对黑暗一无所知的太子,还是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沐长吟很想选那个踏破盈楼只为救她的少年,那眉目不掺杂一丝邪念,那铠甲曾护过她周全。
可她不敢选,因为一旦选错,便是万劫不复。
和云贞音被逼的大势已去,不得不紧紧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不同,当那个神秘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里,说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扳倒白夙沙的时候,沐长吟更理智清醒些,也更能看得明白些——
他是蛰伏在黑暗里的毒蛇,那浅浅露出的毒牙之后,还隐藏着更巨大的身躯。
既如此,再多等些时日吧,看看到底谁更强。
云贞音有一句话说的不假,要在这世道活下去,只能选择最强的,而不能选最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