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秋,大巡的队伍接连行过几城。
虽然沐之已下令各地接驾不许奢靡,不许惊扰百姓,但还是在巡至几城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接连欣赏了几场通天烟火表演、新奇歌舞表演等。
这段时间沐之不是接见地方官员,严查当地民生旧案,就是成天闷在殿里批折子,俨然一副励精图治的样子。
按照既定的路线,此次大巡要顺路去拜访赫赫有名的司马家族。因司马家族乃文韬世家,不喜嘈杂,沐之便命大巡队伍在岸口修整,自己只带了白慕容和玉弘蝶四人同行,戟祥与汲漠充作护卫。
没日没夜地看了两个多月政事的随行官员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瘫倒在房中,恨不得一觉睡到大巡结束。
沐之早就十分好奇,那名满天下的司马家族究竟有多牛,才能凭才华而非什么实际功勋,就博得了无数个勋爵头衔和世家晋封。
原以为所谓文韬世家,充其量就是人多点、宅子大点的书香门第。
但此刻站在这通往穹顶之畔的山脚下,望着偌大竹林中那宽阔平整、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千级石阶,每一级石阶上甚至还刻着些深奥的千古文言名句,沐之不由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司马云沚一面往台阶上走,一面时不时在走到某个台阶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要众人去看那台阶上刻的名言,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一通有关这句名言的典故与心得。
看着眼前起码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完的台阶,玉弘蝶不高兴了,叉着腰问道:
“你家请客人上山都是这样走上去?咱们好歹是以太子及亲眷的身份来的,你家也不出来人迎接?”
司马云沚回答道:
“是哦,父亲竟然没有派人出来接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他这次大巡途中要来‘穹顶之畔’的缘故。”
“......”
众人沉默着听着司马云沚絮絮叨叨讲解台阶上的诗文,每走两个台阶,他便讲一个,个个都能讲出一大堆之乎者也来。
往上走了几十个台阶后,白慕容忍不住问:“你家里人也都像你一样吗?”
“像我一样?”司马云沚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家世代习文,我与所有兄弟都是自小在一起读书,每天读六个时辰,一日不停,直到读完藏书阁里所有的书为止。我们家世代如此,大约人人都像我一样吧。”
白慕容干笑两声,点点头,“呵呵,那不来人接也挺好。”
一路爬台阶,洪错便一路皱着眉头,毕竟这千级台阶上刻的名言里有太多他不认识的生僻字。
沐之则由衷佩服起司马家来,这千级台阶取大理石而作,每一级台阶上都雕刻着文字,虽然她看不懂这文字用的什么书法体,但看得出字体大小风格各不相同,大理石磨损也有明显差别,一看这台阶就不是一次性建造完成的。
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幅画面:
几代书呆子聚在一起,一会儿今天有个书呆子说“这句名言实在精妙”,就兴冲冲地跑下山去垒台阶刻字,一会儿明天又有个书呆子喊“此言不刻枉为人也”,然后连夜偷偷搬了石头垒阶刻字。
能将书呆子爱文成魔的特性发挥到这种地步,怎能不叫人佩服。
又爬了几百个台阶,众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纷纷瘫倒在石阶上纳凉喘气。
司马云沚落在老后面低头看台阶刻文,半晌才挪一步。
“喂——这些台阶刻文你都看过多少遍了,还看啊?”沐之喊到。
司马云沚兴冲冲地回应:“看过三千四百遍了,这是第三千四百零一遍了——圣贤名言真是每次看都让人耳目一新,有不一样的感受啊,温故而知新果然......”
不再理会司马云沚还在那叨叨什么,沐之强忍住哀嚎,对另外几人道:
“诸位,咱们是都忘了自己是会武功有内力的人吗?那睨云山的峭壁都飞得上去,现在咱在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干嘛呢?练习数数吗?”
她话说完,立刻飞身冲下一段台阶,揪住司马云沚的后衣领子,轻功朝山顶而去。
累得气喘吁吁的几人面面相觑,仿佛都是刚想起来自己有武功内力,赶忙轻功跟了上去。
一时间,几人锦衣飘飘,气度荣华,轻功飞身上阶之态如行云流水,看得无数驻足在台阶上琢磨名言的书生们惊叹又好奇。
沐之拉着司马云沚穿过一层又一层薄雾浓云,最终飞身落定在台阶尽头。
只见云雾缭绕之中,群山环抱着穹顶之畔,一片空旷的白石广场出现在眼前。
偌大的广场上没有一丝金玉装饰,每一块石板上都刻满了古往名篇,石板之上平坦空荡,伫立着数十尊高大的石像,雕的尽是过往圣贤。
广场尽头是一座以白石和绿竹交错建成的殿宇,看起来既气势脱俗又清幽怡人。
从殿宇正门看去,隐约可见竹林连绵,溪水潺潺,望不到尽头。
不愧是书呆子住的地方,真乃仙家府邸。沐之心里感叹到。
几人在广场中穿行,仰头看着巨大的圣贤像伫立在青山云雾间,感觉自己更渺小了。
走过正殿大门,进入竹林溪院,绕过雀玉屏风,一路闻竹清香,感山林微风清凉,更听得朗朗读书声入耳,随处可见头梳圆髻的书生坐在石凳上、溪水旁、屋檐下专注执卷而读。
身处如此情景中,众人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洪错都觉得自己变聪慧了不少。
正值感叹之际,沐之瞧见一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人也坐在廊下读书,便拿胳膊捣捣司马云沚:
“云沚你看看人家,都七老八十了还在读书,你倒好,成天在外面的花花世界玩耍!”
“我是因为已经读完了藏书阁所有书,按族规必然要下山亲历人事的。那位是我师弟,至今还未读完藏书阁的书呢。”司马云沚回答。
众人惊愣,白慕容问道:“不读完藏书阁的书就不让下山?那要是读到死也读不完呢?”
“司马氏族族规,凡司马子弟自三岁起读书,每日六个时辰,一日不可停歇,直至阅尽藏书阁书卷,方可下山入世体味人事百态。若阅不尽,则归尘于穹顶之畔,盼来生再阅。”
“那你们山上弟子中有女人吗?能成家吧?”戟祥适时地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司马氏族恪守祖训,山中从不曾收留女弟子,以免扰读书清修;若弟子想寻女子成家,需得写完一千二百卷阅卷之感才可。”
司马云沚说完,众人都感到一种高雅又恐怖的压迫感:
三岁开始天天读书,读不完藏书阁的书就给我死,死了以后还得投胎在司马家,来生继续给老子读......这辈子想要成亲?那就先写一千两百篇文章来看看!
白慕容第一次听说这种族规,被惊得半晌无法言语。
沐之拍拍他的肩膀,投以安慰的眼神,心念你小子是没见过现代高考,学生们念书念到说梦话都蹦英语单词,一年考不上就再读一年的大有人在,这种执着精神岂是尔等纨绔子弟能理解的!
沐之看看随行的几人,白慕容铁定是读不进去书的,估计读上两本就能给整个穹顶之畔一把火烧了;
玉弘蝶这辈子只喜欢打算盘做奸商,读书还是算了;
洪错要是生在司马家,估计他下辈子,不,下下下下辈子都得老死在这穹顶之畔;
戟祥嘛,估计投胎的时候一定会拿刀威胁判官,务必将他投生到武世家;
汲漠嘛,唯一的爱好就是白慕容,啊呸,是保护白慕容;至于阮轼——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阮轼打着手势问司马云沚:
“司马家收外姓弟子吗?半路习文的可以吗?”
未等司马云沚回答,其他几人赶忙围上去制止阮轼,沐之急忙道:
“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师弟我说,别这么虐待自己,别别别......”
几人说话间,已有数十名书童随着一位身材清瘦,气质高雅如风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一见来人,沐之感觉像是看见了“plus版的司马云沚”,不用说,这便是司马云沚的父亲,“书呆子里的上届冠军”——司马平遥。
一见到沐之,司马平遥立刻发表起长篇大论来,满嘴生僻词句,听得沐之一头雾水,经司马云沚解释她才明白,司马平遥是为“有失远迎”而告罪。
作为一个身处古代的“文盲”,沐之对这些个书呆子们是很有好感和崇拜感的,因而并不介意什么远迎不远迎,传出去会不会叫人议论。
见沐之语气平和,司马平遥作了一揖,侧身伸手作邀请状,又是一番生僻言论。
沐之完全没听懂司马平遥在说什么,只好低声问司马云沚:
“喂,你爹跟人说话是不是都得带个译官啊,这说的是北离国语吗,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啊?”
“我爹请你赴宴呢,说因时间紧迫,宴席准备得匆忙,希望你不要介意。”司马云沚说到。
一旁玉弘蝶同情地看着沐之,忍不住“啧啧”摇头,“我实在不忍告诉你,在场只有你和洪错听不懂而已!”
沐之愣了一下,一想到自己如今的文化水平都和洪错归为一个档次了,不由心里郁闷起来。
那厢洪错一听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处于文化程度的底层,顿时兴奋起来,拽着沐之就要去赴宴。
宴会地点选在后山的竹林中,只见茂林修竹,繁盛幽密,流觞曲水之滨,几十个束冠戴木簪的书生列席而坐,每人手中或身旁都放着一卷书。
见沐之等人入席,众书生皆作揖行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入席后,侍女们纷纷呈上精致菜肴果蔬放置在每人面前的矮几上,沐之仔细一看——
果然和平时司马云沚吃饭一个德性,不是佐料炒佐料,就是青菜炒青菜,好不容易有个荤的,还是个寡淡的鲫鱼汤。
眼看着洪错对着一桌子素菜愁眉苦脸,只有那鱼汤能稍稍满足他的吃食风格,沐之便转手将鱼汤放到了他的矮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