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巡队中后方的一乘华丽轿辇上,白慕容正拿着一支玉笔细细描绘沐之的画像。
一笔一青丝,专心而细致。
每画一笔,他便忍不住停下手,细细欣赏一番,故而画了整整三个多时辰,才画完了沐之的模样,只差最后的双目点睛了。
“真不知世上谁人的笔触能画出我夫人眼中万分之一的神采......”
他心中感慨了一番,端起茶杯正要饮,却突闻一阵嘈杂声从大巡队的前方传来,隐隐能听到人们的惊恐呼声。
“殿下!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接着,临远一下子扑开轿门,摔倒在辇上,大叫:
“殿下!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吐血晕厥了!!”
白慕容心里咯噔一下,手中一个不稳,茶水恰巧泼湿了画中沐之的双眼。
白慕容爬起身就往外跑,汲漠立刻跟上去,临远也赶紧抱起大氅追去。
白慕容使出全力朝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轻功而去,落定之后,只见曹丘和庄初站在沐之轿辇外,像没头苍蝇似的直打转,一见他来便像是见到了救星似的,急道:
“八殿下您快瞧瞧太子殿下吧,殿下吐了一大口血,还摔了一跤,却把自己关在辇中谁也不见,怎么都不开门!”
白慕容心里一惊,赶忙跳上轿辇前架,拍门道:“是我!你打开门,让我看看你是否安好!”
他语罢,轿辇内毫无回应,听说沐之在做出这样怪异的行为前曾吐血摔倒,他心急如焚,索性一把抽出曹丘的佩刀,挥刀砍向轿门。
“咣——咣——”他大力砍了两下,无奈沐之的轿辇是用比铁还硬的白坚木做的轿门和框架,他使出全力砍下,也只在轿门上划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你开开门!我屏退所有人好不好?”白慕容焦急大喊。
他猜测沐之是不是突发了什么大事,不便见人,正要下令叫所有人退下,却闻一声巨大的裂帛之声嗡鸣如钟,从轿辇中乍然响起。
眼前比铁器还要坚硬的白坚木轿门瞬间“噼啪”炸裂,碎木纷纷如刀,急速飞过他的耳边。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内力冲破轿门迎面袭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石直直砸向面庞。
他心中大骇,却突然腰间一紧,瞬间被汲漠撞下轿辇,狠狠地摔进了雪地里。
匆匆赶来的玉弘蝶一边将司马云沚死死摁在雪地上,一面朝四周惊惧呆愣的众人大吼:
“都趴下!快趴下!”
玉弘蝶话音刚落,只见沐之轿辇上刚刚装起的风板立刻碎裂成无数块,木片像无数把利刀一样直直迸射出,飞过众人的头顶,深深扎进了远处的雪地中。
司马云沚被摁在雪地上,心中焦急,忍不住微直起身子——
只见轿辇四周蓝底黑龙的轿帘猛烈翻飞,破碎的风板后,沐之白衣如魅,持刀而坐,她手中是立在辇地上的巨大斩金乌,她的黑眸则溢满血色,眼神充满修罗杀意。
白慕容将口中的腥甜吐在地上,强撑着站起身,跃上轿辇。
沐之依旧保持着持大刀而坐的姿势,浑身散发着危险杀机。
“是我。”白慕容缓缓靠近,轻声说到。
像是瞬间被点醒,沐之眼中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
她缓缓抬眸看向白慕容,一双蓝黑如璨夜的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宣……赵嫣嫣。”
轿辇重新起了风板,换上了备用的铁桦木轿门。
无论是宫仪嬷嬷还是白慕容,所有人都被拒之门外,只有沐之和赵嫣嫣独处。
白慕容站在轿辇外,拒绝临远为他披上大氅。
寒风灌进白慕容的衣袖,吹得他周身发冷。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他与沐之之间的距离。
她戒心重,疑心重,秘密多,身上像是永远包裹着一层坚硬的铠甲。
但他知道,她的铠甲有多坚硬,她的内心就有多柔软。
那冰冷铠甲后跳动的永远是满满的温柔和情义。
可眼下,他第一次发现她如此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一把被拉进了一个离他很远的虚无空间,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
隔着轿辇厚重的轿门,辇外众人只能隐约听见赵嫣嫣断断续续的哭声,沐之则很少发声。
最后,不知赵嫣嫣说了些什么,竟惹得沐之勃然大怒,下令“民女赵嫣嫣拦驾惊扰,判十日后斩立决”。
太子令一出,“民女赵嫣嫣为母伸冤却要惨遭斩首”的事顷刻传遍州城。
人们同情不明不白丧母又即将丢了性命的赵嫣嫣,同时也对沐之更加敬畏,只是有些悲哀,在高贵威严不可侵犯的皇权面前,百姓之命永远轻贱如鸿毛。
赵嫣嫣被打入死牢时,太子驾浩浩荡荡抵达了华丽的行宫;
赵嫣嫣在狱中哭诉母亲的遭遇时,太子黑着脸草草过问了拜雀城的事务,一干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几日后,赵嫣嫣在狱中咬破手指,写下令人读之动容的千字血书,不为自己求宽恕,只求为母伸冤,查惩真凶。
太子却不胜其烦,大发了一通脾气,太守只得连夜组了戏曲班子,在行宫中通宵吟唱,只盼能稍稍消减太子的怒气。
可歌可泣的忠贞烈女,冰冷无情的皇权贵胄,如此鲜明的对比着实叫人寒心。
无数影射赵嫣嫣为母伸冤惨的童谣、大戏和唱本从民间纷涌四起,沐之连月来勤政爱民的好名声摇摇欲坠。
短短数日,赵嫣嫣之事已然传播朝野内外,文官上奏,史官进谏,甚至白轩辕都亲写了书信过问,而沐之则全然不在意,只在行宫中喝酒听戏。
偌大的行宫正殿中,拜雀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噤声跪在两侧,几名戏子在空旷的殿中咿呀吟唱,曲声隐有回音,显得殿中更冷清了。
“砰”得一声,一个银杯砸在正在吟唱的花旦脚下,曲乐声戛然而止,戏子们赶紧噤声跪下,官员们的头则伏得更低了。
沐之半倚在高座中,举起一个白瓷杯欲饮,不耐烦地喝道:
“唱的本殿心烦!就没有清净悦耳些的表演吗?!”
太守连忙擦了擦汗,低声道:
“回殿下,臣还备了古琴班子,都是一流的乐师,行音如流水,要不您听听看?”
“琴音?哼!难道天下还有比云沚琴音更妙的乐师?!你莫不是敷衍本殿?!”沐之发怒。
太守大惊,不住地磕头告罪,沐之的表情却更不耐烦了。
太守心急如焚,却见一直站在沐之身侧侍候的庄初朝他使了个眼色,而后一手悬空在上,另一手在下,手指在空气中拨动了几下。
太守领会,赶忙道:“启禀殿下,臣还备了琵琶班子,近日新作了几首曲子,还请殿下听听。”
沐之皱着眉“恩”了一声,不多时,太守便领着十几个琵琶娘子入了正殿。
一曲还未弹完,沐之却又大发了一通脾气,一会儿呵斥太守准备得敷衍,领来的琵琶娘子戴的头钗都是歪的,一会儿又嫌乐声不齐难以入耳。
待她呵斥完,从大小官员到戏班子、琵琶班子,正殿中已乌泱泱跪了一大群人。
殿中雅雀无声,人人一副大难临头的惧怕模样,沐之见状更有火,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怒道:
“偌大个拜雀城,就没有个会弹琵琶的好手吗?!”
太守焦心如焚,犹豫了许久,最后心一横,颤声道:
“回殿下,要说城中最会弹琵琶的,就属.....就属城南的乐商赵昆山家了.......赵昆山以贩卖乐器起家,家中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精通一样乐器,要说琵琶,就属他家中的妻妾儿女弹得好......”
“那他家中妻妾儿女中,谁的琵琶最精妙?你从实说来,若有欺瞒,罪不可赦!”庄初追问。
“琵琶中属达摩琵琶音色最为空灵幽婉,据臣所知,就只有赵家三娘子和其女会弹奏......”
太守越说声越低,说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恨死了那个赵嫣嫣,若不是她拿着什么母亲的残尸去污了太子的眼,太子怎会如此阴郁暴躁,叫人捉摸不透难以伺候,可偏偏太子喜欢听琵琶,偏偏只有赵嫣嫣和其母弹得最好!
“赵家三娘子和其女?莫不是素衣嬛和赵嫣嫣?”沐之发问。
庄初从旁回答道:“回殿下,正是。只是赵嫣嫣犯了大不敬之罪,后日就要问斩了。”
沐之想了一会,不甚在意地说道:“叫赵嫣嫣好好准备一首曲子,明日弹奏来听听,若弹得本殿心悦,本殿便免了她的死罪!”
说罢她一甩袖子,起身朝后殿而去,面上仍旧是满满的心情欠佳。
正殿中跪着的众人刚要松口气,却听她隐带怒气的声音传来:“所有城官留殿待命,其余人等退下!”
官员们心中叫苦,却只能继续跪着,戏子和乐师们则逃也似的离开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