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偷袭战后,沐之的名声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响彻三国,只是这次人们不再感叹她的残暴和勇猛,只唾弃她是个背信弃义杀盟友的小人。
西北曾以洛浦为首的众国,纷纷砍倒了城头上的青墨狼头的军旗,表示不再依附她。
当她领着四万多天狼军回京的时候,京都的大门拒绝向她敞开。
皇上说,洛浦偷袭战纯粹是太子私自决议,为继续保持和西北众国的友好结盟,太子将受到处罚。
沐之只好将四万多天狼军遣往京郊驻地,自己则拉着一条二十辆车相连的平板车,载着天狼军战死将士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了京都城门外。
那全部都是战死于洛浦背弃之战的将士,皇令有命,此等亡士不可归城。
“请皇上容我军英魂归乡,与家人见最后一面。随后我任由皇上处置。”她这么对守城的官兵说。
纵使守城军十分畏惧沐之的多年积威,但他们更怕如今当权的皇上,故而没有一个人敢为她通报,也没有人敢为她开门。
一月,冬雪已化得差不多了,第一场春雨瓢泼落下。
沐之身后的二十相连的平板车,中间的一辆陷在大雨化雪的泥沼里,开始往一边倾斜,平板车上的尸体全部滑落进泥地里。
沐之赶忙冲上前,将歪斜的平板车扶正,垫好石块,将掉落在泥地里的尸体扛起来,轻轻放置在平板车上。
她没有丝毫内力,只有一把子和普通人一样的力气,但那尸体却一具比一具沉,更因为沾满了雨水和泥水而变得湿滑,让她很难着力。
她将一具将士的尸体拖到离车最近的位置,跪在地上,试图将尸体撑上去。失败了几次,她只好跳上车,用尽全力将尸体拖到车上。
拖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她咬着牙,使出全部力气;
拖第三具尸体的时候,她手脚并用,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拖第七具尸体的时候,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用自己的身子拱着尸体,一点点颤抖着双腿,缓缓站起来。
“别怕,我带你们回家。”她低声说到。
所有将士的尸体必归故里,这是她的军纪之一,因为没有人不想回到自己的家,自己最爱的家人身边。
搬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平板车已经堆得老高,每当她喘着粗气,将尸体扛上去的时候,尸体就会再次滑下来,她用尽一切办法,就是安置不好最后一具尸体。
一次又一次,看着城外只有凄风冷雨,没有一个人来帮她,她力竭虚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抱着那具她不知姓名的将士的尸体,坐在大雨里嚎啕大哭。
“老天爷,求求你别下雨了......我不能丢下他们,我要带他们回家啊......”
不知哭了多久,大雨依旧未停,但隔着那沉重的城门,却传来了马蹄声和怒喝声,还有兵器交接的声音。
城门缓缓打开,司徒牛使一头银白的老髻出现在大雨中,他骑着战马,带着几十个将士从城门冲了出来。
沐之呆呆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年迈身影,后者翻身下马,朝她行礼,声音沉稳有力道:“殿下,老臣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她含着泪点头:“司徒将军,谢谢你。”
为了迎沐之入城,司徒牛使当众违抗皇命,还率一骑将士在城外接应沐之,将战死将士的尸体运回了家,甚至还亲自送沐之回了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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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里冷冷清清,四处只有寂寞的华丽装饰。
大雨下了三天,她也昏睡了三天。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只见天空仍旧阴云密布,雨滴稀稀拉拉,还没有停。
司马云沚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府邸,洪错抱着龙锏坐在她榻边。
见她醒来,阮轼一脸忧愁,“师弟,皇上查封了全境的白字号商铺,命玉峰城接管,玉弘蝶去转移地契和银饷了;府中人既已遣散,我便叫人带桃子去万一门中了,那里有防守的围墙,更安全些。”
她点点头,沉默了许久,对一旁的庄初道:“差三百将士去寻阿玉,务必要守着阿玉一起回来,万不可让玉峰城从中阻挠。”
庄初身子没动,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
阮轼从旁叹气道:“皇上已下旨,要重整天狼军编制,已命人接管天狼军,现在,只怕没有可供我们调动的兵了......”
这消息不意外,换做是谁,第一步都会先卸下对手的兵力。她心中这么想。
“那府里呢,我的亲兵还在吗?”她说完,苦笑一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差点忘了,为防止皇族子弟拥亲兵自重,我之前下过令,亲兵属军队管制。府上肯定没有兵了,应该都被调回天狼军了。”
四下里一片沉默,只有细碎的雨声。
她站起身,揉揉脸,似乎是努力让自己忘记什么。
看着窗外不停落下的雨,她从内殿里找出两把匕首,插在了靴子里,然后对洪错道:“走,我们去找阿玉。”
她大步朝殿外走,洪错抱着龙锏,赶紧跟上。
二人使出轻功,赶了一天的路,进入了一处陌生的城。
城中最豪华的一处客栈内,挂着玉家标志的“福玉”雕刻。
按照白慕容的命令,玉峰城将接管沐之名下的所有商铺,玉峰城便选在此地,与玉弘蝶进行财权交接。
当沐之进入客栈客房的时候,玉弘蝶正穿好衣衫,在往身上藏暗器和毒丸。
看到沐之和洪错突然出现,玉弘蝶惊讶极了:“你们来干什么?”
沐之笑笑,“给你当护卫来了。”
玉弘蝶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沐之的用意,不禁面色一暖。
三人在客房内略整顿一番,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一个玉家的弟子在外面叫道:
“十七哥,父亲大人驾到,请速来议事。”
沐之上前打开房门,冷着脸说了句“知道了,叫他等着”。
在看到开门的是沐之的时候,那玉家弟子吓了一跳,甚至都忘记了朝沐之行礼。
由那玉家弟子引着,沐之、玉弘蝶和炎错,想着一处装饰华丽的厢房而去。
一见这路线是去往厢房,而不是正厅,沐之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脸色也愈发阴沉。
当她踏进厢房的时候,玉峰城明显一愣,但还是立即叩拜行礼,高声道:
“拜见殿下——”
厢房内的其他十几名玉家弟子,也跟着玉峰城齐齐叩拜。
沐之没有说话,走向正座坐下,不紧不慢地喝了一盏茶,而后才淡淡道:“都起来吧。”
跪了这许久,玉家的十几个弟子们明显面有强忍的不悦之色,只有玉峰城没有任何表情异动,依旧笑得讨好又谨慎,“未曾想,移交商铺这样的小事,竟劳烦殿下亲自前来。”
沐之掸掸白袍,面色平淡道:“是小事,所以怎么移交是你们的事,按规矩来即可,我只是来陪阿玉的。”
玉峰城“呵呵”干笑两声,道:“岂敢,殿下在此,我等怎敢逾矩,还请殿下过目账册。”
一旁的一个玉家弟子立刻捧着一大摞账册,捧到了沐之面前,那上面写着非常详细的接管“白字号”的并购方案,以现银的方式,“买”走了北离全境内的所有“白字号”,大到铺子和商号,小到铺子里的一根扫帚,都有名有数,绝无遗漏。
沐之略略翻看了账册一眼,在最后一页,她看见一行字:
共计三百七十二家铺面,共折现银一百零六两。
看见那一百零六两的时候,玉弘蝶的脸色变得煞白。
一百零六两,连一家铺面的地砖都买不起。却硬生生背靠着白慕容的皇权势力,买下了所有“白字号”。
这恐怕是商界最荒唐的一次并购之举了,与其说是玉峰城为了算计后路,企图用白纸黑字制约住沐之,绝不会给沐之今后任何翻身和可趁之机,不如说,这更像一次侮辱。
三百七十二家铺面,五千多大小掌柜和伙计,年收入超五亿两......这可是沐之与玉弘蝶几年的心血啊......
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日夜,多少苦心经营,到头来却只落得可悲的一百零六两。
对着玉弘蝶惨白的脸色,沐之强抑住心头的情绪,对着他安慰地笑笑,而后大笔一挥,在并购文书上写下了名字。
玉弘蝶闭着眼睛,不敢去看。
与之相对的,是玉家弟子们的喜笑颜开,玉峰城笑得满面红光,命一个弟子捧出个大包裹,对沐之道:“殿下,在下知道太子府金库如山,不缺银钱,但铺子既已移交,您少了这些进账,光靠宫里的俸禄的话,只怕多有不便,在下献上一千两黄金,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殿下笑纳。”
玉峰城的话已经说得相当婉转了,可意思却相当明白:你白夙沙如今落魄为废太子,只怕很快连吃饭穿衣都会成问题,纵使你那太子府金库里的宝贝堆积如山,可在皇帝这样的忌惮下,没人敢买你太子府一样东西。我这一千两,算是孝敬你,也算是赏你!
沐之盯着那包金子,许久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玉弘蝶的面色已经平静许多,可嘴唇上仍不见什么血色,他冷声道:“父亲,咱们商贾之家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子殿下身怀无尘之蛊,何愁将来!”
听到“无尘蛊”这几个字,玉峰城脸色微变,像是终于记起来了,沐之身上还有着罕见绝世的无尘蛊,一个若沐之不高兴,动动手指头就能置任何人于死地的天下绝蛊。
想到这里,玉峰城的神色再次恭敬无比,他跪在地上,亲自捧着银两包裹,对沐之道:“殿下,这只是草民的一点心意,求殿下笑纳,权当是草民的一点孝心!”
见沐之只是冷笑着不说话,玉峰城眼神愠怒地看向玉弘蝶,道:“还不替殿下收起包裹,怎么,今后不用替殿下打理铺子,你就立刻忘了本分了?虽然你也该回玉家了,但怎可如此对殿下?回去之后,定要罚你抄录家规!”
一瞬间,所有最恶劣最恐怖的回忆都浮现在了玉弘蝶眼前。
要回去了吗?苦心多年,最后还是要回到那个吃人的恶臭牢笼了?
但这样的情绪只在心里出现了一瞬,玉弘蝶平复心神,面无表情道:“父亲恕罪,我虽不替太子殿下打理铺子了,却还要替殿下打理西南铁矿开采账目,打理太子府中钱财,只怕一时半会回不去。”
玉峰城大怒,正要开口再骂,却见眼前白影一闪,一张阴狠苍白的脸就贴在了面前。
玉峰城只感觉那双黑蓝色的眼眸如厉鬼一般瞪着,一双冰冷的手,正狠狠攥在自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