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太子府大门紧闭。
沐之手中拿着一支花楹流云玉簪,长久地坐在殿前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大门。
玉簪的珠穗在风中轻轻旋转,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光影投射在沐之的白衣上,那么清冽,那么温柔。
白天,司马云沚和阮轼都来陪沐之坐着,几人很少说话;
晚上,当所有人睡去,沐之召来柳下程,低声吩咐,寻找风如湛和桃子的踪迹。
“记着,你与三十名陌影精干去暗中保护玉弘蝶,必不叫玉峰城——不,不可叫任何玉家人靠近他,触碰他。”沐之曾这么下令。
柳下程脸上戴着黑红木的面具,沐之看不见他一脸愧悔失望的表情。
沐之曾说过,陌影最重要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好崖底两端的人,丞相夫妇和姬如霜母子,可他一个都没有护住。
“属下遵命。只是......属下与三十名精干要保护玉公子多久呢?”
沐之眼神黯然,“一生。”
她曾对姬如霜许诺过,要护姬如霜一生一世,但却食言了。
她不想再对玉弘蝶失信,因为她知道玉弘蝶宁死都不会让玉峰城染指。
原来许下承诺容易,守住承诺却比登天还难。
当四月的风送来初夏的雨,沐之知道,时间到了。
她想,和她一样,他也等了这场雨很久吧。
泗年率禁军从容进入太子府,身后跟着一辆空囚车。
阮轼举剑戒备,洪错持龙锏蓄势待发,戟祥拔刀警戒。
泗年看都不看横在沐之身前的几人,冷冷道:
“皇上请太子殿下入宫叙旧,难道太子殿下不想见见您最信赖的肱骨之臣沐丞相了吗?”
沐之安慰地拍拍洪错的肩膀,不顾众人焦急,她缓缓走进大雨,走上囚车。
“戟祥,照顾好你姐姐。左总管,照顾好府上剩余十数人。师兄,云沚,我死不了的,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在府里好好等阿玉和阿错。一定要等他们回来。”
“师弟,我等你!”隔着囚车的铁门,阮轼望着她坚定说到。
司马云沚一脸惊慌,青衣上的雨滴像泪痕一样湿漉漉。
沐之抬起苍白的脸,轻声笑笑。
一群士兵围上来,将囚车锁死。车辙转动,缓缓朝大门外走去。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一旁冲出来,一脸恐惧地追着囚车哭喊:
“太子殿下!你不能走!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沐之诧异回头,只见祁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神情竟比所有人都紧张,甚至还带着很深的......绝望?
“去左总管那里领银子,快走吧。”沐之说到。
祁琶却脚下不停,试图冲向囚车,泣不成声道:“殿下,你真的不能走,真的不能......”
没想到萍水相逢的祁琶竟会为她伤心流泪至此,沐之感动之余,却只觉得无奈悲凉。
“有什么能或不能呢?本该如此,他做皇帝该做的事,我做我该做的事。这世间人人都是这样,按该走的路走着。”
祁琶哭着连连摇头,“没有该不该!没有!”
看着沐之白衣单薄的首影,知道这一去便是诀别,祁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像是下了个巨大的决定,在囚车驶出太子府的大门前,她大声道:
“殿下!如果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怎么样?如果让你能回到过去,重新对你该走的路做选择,会怎么样?”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重新来过。”
“求你了殿下!告诉我!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如果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会再要那盖世武功,做那武林盟主,那样姬如霜就不会死了。
如果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会随司徒牛使征战大楚,杀了南青严,那么司徒牛使就不会为了她受过而死,有南青严坐镇,数十万大楚军民也不必死了。
如果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会叫世人知道她是丞相府的神童,不会叫白轩辕发现她的才能,利用她,栽培她,那么许多人都不必死了,包括明珠。
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她想回到最初的时候,在伴着阴历七月十五的雷雨声,睁眼看见这异乡世界的时候,第一时间抱住柳知月,对着沐霁言喊一声“爹爹”。
“祁琶,没有重新来过,我只是恨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如今一切都会不同。”
“是谁?快告诉我!!”祁琶紧张大喊。
沐之轻笑,“我只恨沐丞相的女儿沐之,如果她还活着,就不会有如今的白夙沙,就不会是眼前这模样了——不,也许她死了更好。”
囚车行驶过大门,看守禁太子府的禁军重新关起大门。
“什么意思?太子殿下?是只要沐丞相的女儿沐之好好活着就可以了吗?难道你希望她当初在鬼冥山用救命解药的是她不是你,你并不想活着?还是你希望她根本不要活着?”隔着逐渐关严的大门,祁琶焦急大喊,却再也没有回应。
囚车由重兵押解着,远离太子府,走过百姓驻足的长街,直入皇宫死牢。
和普通牢房不同,死牢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光亮,叫死囚在暗无天日里孤独地坐着,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死期。
死牢的尽头是一间新加固的牢房,牢房内别无它物,只有两根吊着锋利弯钩的锁链垂在半空。
地上是一个新砌的巨大水池,里面水清见底,恰好一人高。
沐之站在水池边,她清楚地闻见那冰冷的雨水气息,无尘蛊本能的惧怕让她不敢再往前走。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一脚将她踹进雨水池,脚下避开水池四周的石沿,跳起来抓住半空中的铁钩,毫不犹豫地刺进她的皮肉,牢牢穿过锁骨。
她疼得闷哼一声,脸色煞白,汗珠从额头沁出来。鲜血从锁骨处不断冒出,铁钩摩擦着皮肉和骨头,发出钻心的疼痛。
这雨水池设计的巧妙极了,雨水刚好淹没过她的鼻子,叫她只能拼命踮起脚,仰头呼吸,好不叫雨水灌进嘴里。
而踮起脚摇晃之间,便会带动锁骨上的铁钩摩擦骨血,叫她疼得没有半分力气,几乎晕厥。
若是她想往前奋力一扑,爬出雨水池,就会立刻被两个沉重的锁骨钩牢牢扯住,不疼死过去,也会让她猛地跌回雨水池里,满满地喝上一壶雨水。
待确认沐之彻底没了内力,只能靠着半条命喘息,泗年举手示意,黑暗的死牢长廊的尽头,狱卒打开牢门,恭敬跪下。
白慕容一身龙袍,衣带飘飘地出现在视野中。
他走到雨水池的牢房外站定,强忍住眼中的锥心颤抖。
“将雨水放去一些,这样叫朕怎么同太子说话?”白慕容感觉自己就要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异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里尖啸着挤出来的。
泗年朝旁点头,两个士兵提着桶子,将雨水舀出去许多,沐之锁骨上两个巨大的铁钩和血淋淋的伤口立刻露了出来。
沐之浑身又是恐惧又是疼痛,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脸色比宣纸还白,眼睛下泛着死人一样重重的青色。
“参见皇上......恕不能向皇上行礼了。”她脸上扯起一个比哭还阴森难看的笑容。
白慕容半晌才作声,声音听起来有些细微的颤抖:“朕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要你听话,朕很快就会放了你。”
“呵......很快是多久呢?听话?”她苦笑,“你像这牢笼一样防我,戒备我,可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我可有做过一件违抗你的事?”
“没有。”白慕容的脸隐在黑暗之中。
“我手里本有一百万大军,二十万禁军常驻皇宫,如今已听命于你。八十万天狼军中,十五万守在诸侯联军外,二十五万沿北离国境线驻守,三十万人随我攻战大楚,如今留在楚境看守,另五万人......留在洛浦。你彻底瓦解了我的兵力,还不费吹灰之力收获了许多疆土,我向你道一声恭喜。”沐之冷笑一声,眼中浮起泪光,接着道:
“你封了我所有白字号商铺,断我财权,无妨......可你为什么要灭万一门?一万三百一十二名弟子,包括......姬如霜......他们做错了什么?也许他们唯一错的就是信错了人,把一个世上最可恨的骗子当作生死相托的盟主......”
“朝廷决不允许武林盗匪这样的存在,不允许有超越法度的实力。”白慕容平静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