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李昀浑身湿透地穿行在林子里,步履十分艰难。
沐之定定地看着那个不自量力的少年,片刻后,她将白慕容交给段玉,走向李昀。
李昀正扶着树剧烈地喘气,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一见沐之走过来,他立刻挣扎着抬手挥剑。
剑锋虚弱无力地晃过沐之眼前,李昀却身子一个不稳,一下摔趴在地上。
沐之提起他后领子,拽着他往石壁走去。
李昀立刻挣扎起来,叫道:“白夙沙!放开我,有本事单打独斗!咳咳咳......”
沐之将他甩在石壁下一处干燥的地方,并不说话。
李昀靠着石壁,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段玉从怀里掏出半个饼子丢给他,却被他一把扔在地上。
“别在那假惺惺!你们这些杀人魔头!咳咳......”李昀大叫,随即不断咒骂起来。
沐之听得心烦,便从地上捡起那半块饼子,一把塞进李昀嘴里。
李昀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手脚并用地打向沐之,将饼子吐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段玉摇摇头,“殿下若想杀你,只用刚才那半个饼子就行。”
见李昀吐出饼子渣,瞪着眼睛,段玉又道:“我们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那来啊!咳咳......白夙沙!有种连我一起杀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咳咳咳咳......”
沐之静静地看着李昀,直到他咳嗽完又不住大骂,终于骂到没力气了,她才坐在他对面,道:
“你父亲应该对你说过吧,李翰林是你的爷爷。他曾任北离中书省分书侍郎,是专管分拣折子的差事。但有一次,他喝酒误了当差,弄丢了一份地方上的涝灾折子。
那时洛子水泛滥不休,淹没了六座城镇,千倾良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浮尸河中。地方太守十万火急送去折子,就是想叫朝廷出兵治水,开粮仓,纳灾民。每拖延一日,便要叫许多灾民活活饿死。
可一连十日,百姓们死伤无数,连地方太守都饿昏在破庙里了,那赈灾的旨意却仍旧迟迟未下。太守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以血染官衣,写下请命书,叫自己唯一的儿子日夜不休驾马赶到北离,敲响了城门口的御鼓,朝廷才知晓那涝灾。
李昀,你知道吗,太守的儿子就累死在御鼓前,连他骑的马都瘦得形若枯骨。从你爷爷李翰林丢失折子到太守儿子死的那些日子,三万灾民活活饿死,病死。这三万条人命,可应该算在你爷爷的头上?可有冤魂在地下找他寻仇索命?”
李昀沉默地低着头,沐之又道:“所以从那以后,朝廷改了报灾的章程,生怕再出现类似的事件。可民愤滔天,三万人岂能白死,太守的儿子岂能白死?先皇下令将李翰林全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虽不知你父亲是怎样逃出来的,但我想告诉你,李昀,你们李家应当世世代代为那三万百姓忏悔。可你父亲竟还要向先皇寻仇?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看着外面雨渐渐停歇,沐之重新背起白慕容,对脸色苍白如纸的李昀道:“我瞧着有两个教徒一直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一定是你最亲近的心腹吧。跟他们走吧。若你还是想不通,放不下这执念,三日后,前方的枯木红林里,我在那里等你。到时我会给你足够的血,叫你喝了能好好活下去,等你哪天足够强大了,再来找我复仇。”
李昀没有吭声,只颓丧地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流泪。段玉知道这少年很快便会想通。父过不该由子受,况且这少年如此重情义,今后若能改邪归正,倒也是桩好事。
沐之和段玉渐渐走远,那两个一直跟着后面的教徒便赶忙急急跑过来,见李昀安然无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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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李昀随两个教徒入城休息,他躺在客栈薄薄的软榻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沐之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艰难地坐起身,脑袋晕得厉害。这与生俱来的病症折磨了他十四年,为了他的病,李继遍访天下名医,后来还是通过阮轼才知道太子白夙沙的血肉竟有药用,李继便苦心孤诣地处处设计,潜入朝廷,想取白夙沙性命。可费了那么多心思,如今白夙沙却约他三日后在枯木红林相见,主动提出要给他血。
以白夙沙的身手和如今双蛇教残余势力的衰弱,白夙沙没有理由诓骗他。竟是真的毫不吝啬地要给他血,让他治病。可他却突然觉得,父亲实在死得毫无价值。
他勉强撑着墙,缓缓走到窗户旁。
推窗而去,只见夜晚的城灯火璀璨,街道上人行三两,十分繁华。
自打他记事起,他就和李继在深山里的双蛇教观中待着,由于他身体的关系,他几乎没有出过山,到过任何一座城里。他竟第一次发现这世间原来如此热闹有趣。
若三日后喝了白夙沙的血,治好病症。他想解散双蛇教,叫上周晟和周紫萝一起,三人找一处喜欢的城,在那里安家落户。他只做个寻常人家的顽皮少年。
他想,如果此生能做些大事挣些富裕银钱,他想盖一座祠堂,里面什么也不供,只供一张牌匾,上面写着“三万往生”。
一想到这里,李昀突然觉得心里很暖,这种没有仇恨只有希望的感觉真好。
他大大地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想回去睡个无忧无虑的觉,却刚一回身便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一柄银光闪闪的短刀正插在他的心口。
他愣愣地看着刀,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冰冷的银质面具出现在眼前,那面具之后是一双毫无感情的漠然眼眸。
“为......为什么?”
“奉命行事。”
“是......是阿阮哥哥让你......这样做的吗?”
“你不该和白夙沙有来往。”
“为......为什么......”
“因为有太多秘密会从你嘴里说出去,叫人发现那原来是谎言。比如李继是白夙沙杀的。”
李昀蓦地瞪大了眼睛,“不是白夙沙杀了爹?难道是......”
短刀再次狠狠插入,李昀浑身一僵,缓缓倒在了地上。
在失去最后力气的那一刻,李昀突然觉得很后悔,早知道还不如不去主动找白夙沙了,早知道就早些劝李继做个普通人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回头路。
确定李昀死透,汲漠从怀里拿出半截白色的锦衣带,塞进了李昀的手中。
三日后,沐之在枯木红林里空等了整整一日,只好收起装满血的瓷瓶,背起白慕容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