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炎错走进院门的时候,沐之恍惚以为是那个红衣少年又回来了。
那个世间最好的阿错,真的回来了。
他依然身形高大,青丝高束,可眉宇之间满是深沉威严,再也不见曾经一丝一毫的少年傻气纯真。那个涨红着脸,梗着脖子叫她“夙沙”的阿错,再也没有了。
沐之这才发觉,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事,那便是忘记。
“朕给你带了些衣服和吃食,你......至少顾及你的儿子。”炎错其实很想问问眼前这陌生的男人,到底和赵嫣嫣是什么关系,到底什么身份。
见炎错站在门口,沐之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四顾一圈,从地上扶起张凳子,拿袖子使劲蹭了蹭凳面,放在炎错面前,目光依旧舍不得离开他的脸。
炎错被这样饱含他理解不了的温柔、深情、眷恋、悔恨的复杂眼神看得不自在,只好坐下来,避开沐之的视线,四处打量屋子。
见屋中破败简陋,到处布满蛛网和尘土,炎错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男人可真可怜。
一旁侍从上前放下箱子,沐之赶紧为风如湛换了身衣服,擦洗了下小脸。将风如湛收拾妥当后,沐之才发觉自己浑身脏臭破烂得不像话,赶忙对炎错道:“阿错,你坐坐,我去换身衣服再出来。”
炎错点点头,却看见沐之刚走到内屋门口又突然回过身,确定他还坐在屋子里后,才进了内屋。
炎错觉得这男人实在太奇怪了,只是去换个衣服而已,为何那眼神那么害怕不安,仿佛是担心他要离开似的。
屋子里只剩炎错坐着,风如湛便一把扑进他怀里,像爬树似的,顺着他的腿就往他身上爬,嘴里咯咯笑个不停。
对孩子来说,也许没有见过那万一门青瓷面具下的脸,可却永远记得那种感觉和味道,那个曾经常在万一门出现过的宽阔高大的肩膀。
一旁侍从准备上前呵斥,被炎错一个手势制止了。
不知道为什么,炎错一向最讨厌闹哄哄的孩子,却并不反感这个还有点脏臭的小孩。
“魍叔叔,魍叔叔——”风如湛奶声奶气地叫着,爬上炎错的肩膀,舒服地叹了口气。
炎错不懂风如湛在说什么,下意识伸手兜住风如湛的小屁股。
看着一旁椅子上腐烂的桃子的尸体,隐约还能看见头顶两个小小的羊角辫,炎错只觉一阵恶寒。
他问风如湛:“你不害怕吗?”
风如湛想了想,认真道:“那是我姐姐,我不会害怕我姐姐。”
炎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待沐之匆匆梳洗,换好衣服走出来,炎错抬眼,却瞬间怔住。
眼前这白衣,实在太像他梦中无数次见过的那个白衣男子......
“阿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对上沐之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炎错摇摇头。
“对不住,我少时被兄长陷害,走失民间,两年前才回到云炎,医官说我生了场大病,在民间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你......我们曾经认识吗?”
沐之抬手拭去眼泪,笑笑,“认识。”
“很熟悉吗?”
“很熟。生死相托的朋友。”沐之顿了一瞬,声音微有哽咽,“只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叫你......忘记了......”
“无妨,我现在也很好。”炎错说到。
他觉得这男人除了一身白衣,实在与他梦中那男子再无半点相似。
在梦中,他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知道那白衣男子长身玉立,气宇轩昂,那揽着他肩膀大笑喝酒的样子,勇猛挥动大刀的样子,别提多潇洒英武。完全不是眼前这落魄至极的模样。
“你和嫣儿......从前也认识吗?她是你的......”炎错犹豫发问。
“嗯,是妹妹。”沐之感激地笑笑,“阿错,谢谢你照顾嫣儿。”
炎错摇摇头,“是她在路上捡到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帮我回到云炎。原来你竟是嫣儿的哥哥。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可以帮你在我身边寻个差事,这样你也好照顾儿子。”
沐之看了炎错许久。
“阿错,帮我三件事。”
对于炎错来说,沐之提出的那三件事实在太容易,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说那三件事的时候,那木然又落魄的脸上缓缓变得平静,又慢慢透出骇人的恨意,杀意,那眼神阴鸷又蓬勃,让他觉得特别熟悉。一瞬间,他觉得她很像那梦中人。
可说完那三件事,她就又变得安静沉默了。
在他离开院子的时候,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忍不住回头,却见那白衣仍旧站在院门口,静立在孤独的夕阳中,依依不舍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身影。
“陛下,您的脸色不太好。”一旁侍从问到。
“无妨,只是方才有些许锥心刺痛,大概是那场病的遗留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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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数月前,抱着桃子的尸体,耳听得茶肆的百姓说蓝关山后一处与世隔绝的城被屠杀殆尽时,沐之终于明白了那日幽临江畔,尹洛最后大喊的那句话的意义。
白夙沙!你是白夙沙!去西南!穿起你最好看的衣裳去西南!!
尹洛已经打探到,洪错就是炎错,是云炎那个失踪了多年又回归的太子。如今神力武治,已手刃仇人,做了皇帝。
尹洛认为,她只有向西南走,去云炎寻求洪错的帮助,才有机会复仇翻天。
可沐之却发现,突然在某一天,北离全境内的天罗缉拿令都被撤下,街上的巡查官兵也都消失了,没有人再喊着“奉皇命诛杀太子党羽”。仿佛一夜之间,北离又恢复了那个平静的国度。
任沐之终日在街头大摇大摆地坐着,也碰到任何官兵前来缉拿。也没有猎犬循着气味扑上来。
只是大街小巷的百姓们都在说着同一个新鲜消息。
“喂,听说了吗,文曲星司马云沚被抓进宫了。”
然而还有一个消息是百姓们所不知道的。那就是这世上知晓梦追城的人,除了城里与世隔绝的百姓和陌影,就只有沐之和玉弘蝶。
就是死,沐之也不相信玉弘蝶会出卖梦追城。
可梦追城已遭屠杀,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玉弘蝶还困在皇宫里。
白百里一定用了非人折磨的手段,也许是酷刑,也许是令人丧失神志的药,才逼迫玉弘蝶说出了梦追城。
有司马云沚和玉弘蝶在手,白百里还何须出动黑铁甲抓她呢。
白百里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布下天罗地网的雨水机关,静静等着她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