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之便每日晨起饮一杯雨雪茶,然后一整天吃葛根和木瓜吃到满腹酸水。
而华丽秀美的秦乐行宫里,每天也不再是温泉缭绕,草木随风微扬的惬意了,取而代之的是葛嬷嬷每天气急败坏的叫骂。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腿叉那么大干什么?小碎步懂不懂?”
“哎哎哎!你小碎步还能走那么快?那么着急干嘛?急着登基吗你?!”
“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手里拿的是螺钿!不是杀人的暗器!兰花指懂不懂?小拇指给我翘起来!”
“我用最后的耐心告诉你,那玩意儿叫合欢纱襟!是女子贴身衣物!你把它扎那么紧干什么?我说没说过领口要略略松一些!叫人看见锁骨即可显风情!你扎到喉咙眼那干什么?!”
“你那五根手指头是不是谁也不服谁?刚涂好没一个时辰的朱蔻流萤的指甲怎么就掉了!!”
“这叫什么?这叫东珠宝钗,这个叫朱雀红簪!这个叫碎玉落银簪!是让你装点到你那一头鸡窝似的发髻上的!不是让你跟被暗器扎中了一样,直愣愣插头上的!!”
葛嬷嬷气得七窍生烟,嗓子都喊哑了,拿起一旁的戒尺就往沐之身上打去。
沐之一把攥住葛嬷嬷手腕,怒道:“你干什么?”
葛嬷嬷一叉腰,“不打不行了!我告诉你,我这根戒尺底下可打出过两任皇后!五位公主!无数高门显贵家的大小姐!怎么!你吃不得这痛?”
沐之忍住怒气,放开手。葛嬷嬷立刻狠狠一戒尺抽向了沐之手臂,站在宫院门口的南怀泽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听到葛嬷嬷的惨叫,南怀泽暗暗松一口气,对一旁侍候的太监弗安道:“先回宫,孤王改日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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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个月过去,当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沐之还是没能学会绣鸳鸯荷包。
而葛嬷嬷也发觉,怎么她白天教习沐之十成的东西,到了第二天就都会大打折扣,变成五成了。难不成一睡觉就忘事?
为此,葛嬷嬷一连偷偷观察了好几天,这才发现,每当白日教习结束,沐之被准许回殿休息之后,南怀泽就会带着太监,提着两个奏章御盒,进到沐之殿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秦乐行宫外围护卫森严,但行宫中却只有寥寥数人,且都是南怀泽最信任的近侍,所以宫内戒备倒不是很严。
趁着没人的时候,葛嬷嬷贴到墙根听过两回,总算让她知道沐之为何前一天学的东西第二天就会忘了。
隔着殿门,只听沐之的声音深沉低缓。
“以大楚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修建运河。运河耗时长,所需经费多,且楚西境临北离,正是边境局势紧张之际,修运河太危险,一旦起战,北离军顺着运河就可直捣君临。你还是继续仁政待民,严法治官,全力振兴经贸就好。待国库再充盈些再做定论。”
“好的,好的,那你再看看这个——”南怀泽的声音连连应承,甚至带几分受教的谦逊。
“我听闻你十六岁登基,如今也已做了近十年皇帝。这个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不必问我。”
“那这个呢?”
“水战车只适合近水作战,路上运水昂贵,供水不及,运送井水又十分扰民,还是算了吧。还是铁桶火战车最适宜。”
“好好好,那这个呢......”
耳听里面探讨得竟然尽是军国大事,葛嬷嬷忍不住心中悲叹:我每天白天教她做女人,你晚上倒叫她做皇帝!她白天学的那些香风雨露和柔若无骨不忘了才怪!王上!您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故意折磨我?
悲叹归悲叹,葛嬷嬷只好第二日加大教习力度,只是看向沐之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尊敬。因为她发现,一向于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又不怒而威的南怀泽,在沐之面前却总是十分洗耳恭听的模样,甚至闻过则喜。
要知道,葛嬷嬷可是南怀泽的乳母,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太后与南怀泽还亲,南怀泽也总会在她面前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可饶是如此,南怀泽也从未在她面前那样毫不在意身份地畅谈过。
终于有一日,葛嬷嬷忍不住问沐之:“姑娘,我见王上素来严肃,可唯独与姑娘相处时会抚掌大笑,神情颇为轻松自在,这是为何?”
沐之强捏着绣花针扎鸳鸯,头也不抬地道:“因为做王上很难,平日不可叫人轻易窥探喜怒,所以不得不每天板着脸,一副天威难测的模样。”
“姑娘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好像......好像做过皇帝似的。”葛嬷嬷笑到。
沐之心念:那倒也没有,不过是做过五年太子监国,叫你家王上吃了我好几次败仗而已。
葛嬷嬷心里万般猜测,随即还是忍不住扬起了戒尺:“把你那小拇指给我翘起来!绣花的时候姿态!注意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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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白天被葛嬷嬷折磨,晚上被南怀泽拿奏章折磨,沐之终于初现了些女子形态,行立坐卧之间可见窈窕之姿态,但要说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还差得太多。
眼见时间已过去近一半,沐之不免心急,便夜夜习字到深夜,誓要练出一手秀气的字。
这日,她正在内殿桌前习字,南怀泽照旧来与她探讨国事。她一边练字一边应承,南怀泽在一旁看了会儿,忍不住道:“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当腕若悬河,三指五指按、压、钩、顶、抵,并非蛮力,而用阴力巧劲。”
他话说完,却见沐之突然停下手,眼神愣愣地看着他,笔头在纸上氲出一大团墨迹。
“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南怀泽走上前问到。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是司马氏族代代传下来的练习书法的口诀。”南怀泽说完便想起,司马云沚曾是她为太子时的门臣。
沐之呆望着纸上的墨迹,眼神逐渐幽远。南怀泽知道,她一定在回忆某些很珍贵的时光。
“对不住,说到你痛处了。”南怀泽面色不忍,犹豫了片刻,又道:“你与你的门臣一定感情很深吧,日日朝夕相伴,临风在侧。”
沐之摇摇头,轻声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知己,是过命的朋友......”
南怀泽十分意外。从前他探听关于太子的消息时,人人都说太子不喜奸妃云贞音那貌美的女儿,只十分喜欢那四个门臣,时常与门臣饮酒作乐,同行外出。可她现在竟说那并非情爱,而是过命的朋友。
不知怎么的,南怀泽立刻就相信了沐之的话,他也突然意识到,好像无论沐之说什么,他总是毫无理由地就会相信,哪怕她曾与他在两国战场上拼过阴谋诡计,几次三番算计得他失了城池,又差点将他从坐了十年的王座上拉下来,她应当是全世界他最防备忌惮的人才对,可不知为何,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发自内心的相信。
在听到她说并未与那四个门臣有欢爱的时候,南怀泽竟瞬间心中一喜,却又有些意外自己竟有这样的心思。
许久,沐之继续习字,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站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这样,我教你一会儿,你练得更快些。”
沐之没有回应,任由他握着手,在纸上落下一道又一道娟秀的墨痕。
“啪嗒”一声,一滴眼泪落在宣纸上,南怀泽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
“你怎么了?”
沐之摇摇头,低声道:“没事,继续练吧。”
可南怀泽突然没心思再陪她习字,只匆匆言语了几句便离开了。
沐之执着笔,立在桌前,写了整整一夜的字。
全篇仅有四个字,字字皆为小云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