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南高翎没有再同沐之说一句话,面上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连枭木都有心悸之感,办事更加谨小慎微。
不知道为什么,沐之竟也回避着不去主动找他说话。
到了夜里,南怀泽待在驿馆的寝屋里,太医们忙着为他更换伤口上的药布,一群人在屋里进进出出。
沐之独坐在屋外的天井小院中,月光照得竹林一片雪白。
可惜已至初秋,不少竹叶都掉落泛黄,虽然大部分仍青翠着,但远远望去,青黄错乱,仍给人萧瑟之感。
她忽然想念起立风哀婉愁肠的埙声。她觉得此情此景最适宜。
原本她也在泰兰城亲手烧制了一把埙,是作为和南高翎成婚一年的纪念礼物的。可惜在被南怀泽和炎错劫走的途中丢失了。
手边没有埙,也没有琵琶,四周安静空荡,和她的心一样空空如也,又像是一腔忧愁几欲溢出,却无从出口。
江鸣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值守,目光一直落在沐之身上。
沐之坐了多久,他就默默地值守了多久。直到夜深,沐之靠着天井里的石墩浅浅睡去,江鸣也依旧坐着。
枭木在屋檐下叫了声:“江鸣。”
见江鸣没有反应,枭木又喊了一声,江鸣才有所反应。
枭木感到很奇怪,江鸣武功高强,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注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江鸣发呆。
枭木跳上屋顶,顺着江鸣的视线看去,天井里,月光镀染得沐之一身白衣霜华极美,却又极虚幻易碎。
“你没必要太紧张,天天这么辛苦地在娘娘身边值守。现在大楚和云炎自顾不暇,没人会来劫娘娘的。”枭木说到。
江鸣道:“别忘了白慕容。他才是最大的威胁。”
枭木点点头,正要说话,只见南高翎走进天井,站定在沐之跟前,沐之仍睡着,毫无察觉。
枭木只能看见南高翎的背影,看不见南高翎此刻是什么表情在看沐之,他突然有点为沐之担心,他很怕南高翎的脸上此时是一派阴沉。
也不知道沐之到底怎么惹着南高翎了,枭木跟从南高翎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这样压抑生怒。一个面色平静的南高翎,远远比一个冷笑含杀的南高翎更吓人。
枭木忍不住问:“江鸣,皇上是不是生气了,那么辛苦地去救娘娘,娘娘却只感动了几天——是不是为这个原因?”
江鸣站起来,转身跳下屋顶,淡淡道:“是疑心。”
“啥意思?哎你这就回去了吗?等我一下——”枭木也赶紧跳下屋顶,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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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个晚上,沐之都没有进屋睡觉,南高翎也没有来叫她。
整整三天,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到了第四天晚上,沐之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冷战不是夫妻相处之道。
她走进内室,却不见南高翎的身影,只有一封信静静地躺在平整的床榻上,封面写着“爱妻亲启”。
沐之摊开信,两句诗映入眼帘:
糯糯细白长,灼灼红椒香。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信往后厨走去,老远就闻见了油爆辣椒的香味。
江鸣没有戴面具,身上穿着厨子布衣,正一手颠勺,一手拿锅,火焰翻飞地爆炒米粉。
熟悉的味道和场景,让沐之一瞬间回想起她刚魂穿到古代的那段日子,繁华熙攘的归期城,承载了她小小安定的小花米粉馆。她就是在那时认识南高翎的。
犹记得初见时,南高翎像万木森林里最冷硬最笔直的那一棵参天大树,于万木平庸中拔地而起,那神秘冷漠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她。看着他的眼,就像看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但却让人能猜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超乎寻常的寒冰背后,一定有说不完的故事。
江鸣炒出一碗米粉,放在沐之面前。
白糯的米粉裹满了浓郁的酱汁和辣油,她挑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却吃出一股熟悉的寂寞的味道。
吃了两口,她发现盛米粉的不是普通的瓷碗,而是个简陋的石碗。她捧起碗身打量,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纹路——碗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山果图案。
她摸了摸那图案,想起那个无光的朔月夜,漆黑的夜空下,面对众多大楚刺客,他牢牢护着她,哪怕那时她是个大累赘,阻碍了他的身手,他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
为了救她,他重伤昏迷。两个人在山洞里待了几天,那时她就是以山果喂他果腹。
她仍记得当时山洞中独处的暧昧和心动。
她问江鸣:“他在哪里?”
江鸣指向后院:“山果林。”
她立刻放下米粉碗,一路小跑出后院。
秋天的山果林繁盛一片,硕果累累,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悬挂在林子口的树枝上,用五彩麻线捆着。
她取下油纸包摊开,一块澄黄软糯的栗子糕摊在手心里。
她心里忽而就软了一下,拿起栗子糕咬了一口,嚼了嚼,吐出来一个小小的红色卷筒。
她知道那是什么,摊开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生人勿近,唯沐之可以近”。
她心里一暖,赶忙四顾,却仍不见南高翎的身影。只有山果林的深处亮着一团暖黄色的光。
她向着光走去,一路风掠树影,山果飘香。
远远地,她看见一棵与众不同的大树。
那树葱葱茏茏,枝繁叶茂,层层树枝上挂满了彩色锦带,在风中簇团飘摇,像是在向她欢喜地招手。
她跑到树前,惊讶地仰头望着那无数随风舞起的锦带,足有成千的数量,每一条上都是南高翎笔锋挺拔的字迹。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是他每次下朝,几个时辰见不到她后,都会说的一句话。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爱不关风与月”。他常念这句,说诗文里原本那个“恨”字不好,“爱”字才妥当。爱起于风月,却无关风月。
“天长云淡有穷时,此情一心无他尽。”他说,一份真正的心意当比天还长,比云还绵。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这是他从东兮峡谷救她回来后,他在纸上写下的一句。她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担忧,痛苦,后怕。全因太怕失去她。
一整棵大树啊,一条条锦带都写着他的爱和心意啊……
她回想起过往的一点一滴,想起他无止尽的宠溺和温柔。
他的爱刻在骨子里,在每一个让她心动的细节里,也刻在这份足以铭记的浪漫里。
大树像个欢愉的女子,招摇着满身华丽的锦带,在风中轻轻飘摇,虽无声,却从那欢乐的姿态中能瞧出她的快乐。
她不觉眼眶已湿润,鼻子也酸酸的。
她大声呼喊“高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此时,夜幕已挽起初星,她听见一阵琵琶声从远处传来。
仔细听了听,她朝琵琶声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