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还在等庄初的信笺,期待那药剂是什么,有人偷偷写了无数封飞鸽传书,试图在茫茫人海寻找不知所踪的无尘师。
众人都含着期待和忐忑,继续着南去的路途。
只是沐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差,那成片的青黑色的斑块,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脸颊。远远望去,像一个破碎又肮脏的布娃娃。
她开始连水都喝不进去,每每咳嗽时,就不停地往外大口吐血。
白慕容的信一封封飞向云霄山,简直比山顶的雪花还要多,却一封封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当沐之说好想现在就能看到苍海的时候,众人心里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很快,沐之就陷入了沉沉的昏迷状态,好几天才能醒来一次,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众人的心渐渐沉到谷底,脸色越来越灰败。
初秋的南下之路,一路天朗气清,繁花相拥,可没人有心情看景致,除非必要,甚至都没有人再说话。
大嗷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时常冲天哀鸣,拼命地拉着马车赶路。
直到有一日,白慕容在为沐之擦拭身子的时候,在她的腿上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烂疮,散发着尸体才有的腐烂气味。他叫来其他人,所有人看着那块烂疮,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像是终于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众人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轮流值守。
每个人都开始有了一个同样的习惯:在值守的时候,不停地将手伸到沐之鼻息处,去感受她微弱的呼吸。
不知在混沌的梦中飘荡了多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司马云沚坐在她身边,一见她醒来,他惊喜不已,赶紧问道:“想不想吃什么?喝水吗?身上哪里痛吗?要不要坐起来?”
沐之轻轻摇头,长起大片青黑斑块的灰白色的脸上扯起个笑容,道:“云沚,我想看你弹琴,很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
司马云沚点点头,赶忙去马车上取来琴,坐在她身边,轻轻抚弦。
怕琴声太大,吵到她,他便将手指放得极其轻柔。
一曲终了,她笑道:“弹的是《澹水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弹过的曲子。”
他眼圈立马就红了,低头忍着眼泪,声音哽咽道:“还想听什么,我都给你弹。”
她说:“还想看你写字,可以吗?”
他赶紧从怀里取出那只她送的朱砂玉笔,却找不到纸墨。
她费力地伸出手,道:“拿水在我手上写吧,一样的。”
冰凉湿润的笔尖触在她的掌心,一笔又一笔。
他写得专注极了,一个笔锋都不敢有错。
望着他一身青衣,牵袖执笔的样子,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到了炎错值守的时候,见外面天气甚好,阳光艳艳的,她便央求炎错背她去看花。
炎错小心翼翼地将她背起,只感觉她的身子像纸片一样轻。
他背着她慢慢往外走,她却搂住他的脖子,道:“阿错,用轻功跃起来吧,像从前那样——”
他不想违背她的愿望,只得使出轻功,尽力让跳跃的幅度小一些,落地的时候轻一些。
很快,一大片花海出现在眼前,没有什么名贵的花种,都是各色的小花朵,成片成片靠在一起,形成一望无际的灿烂斑斓。
她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望着那花海,她轻声道:“阿错,谢谢你。”
他却黯然道:“可惜和你相识的那七年,我都不记得了,真的......好遗憾......”
她笑道:“是啊,明明不记得,你却还对我这样好,所以我谢你。”
他愣了愣,没有作声,只是和她一同看着花海远方。
过了几日,在值守着昏睡的沐之时,玉弘蝶用脚尖在地上写写划划。
因为如今无法打算盘和写字的关系,有些数字他记得费力,边不自觉地喃喃低声念着:
“一日行六个时辰,大嗷可全力跑四个时辰,再慢行两个时辰,快行可达一百五十里,慢行八十里,这样的话,离苍海还有......”
“还有十七天。”沐之接话说到。
玉弘蝶背着身子,并未看见沐之,只下意识点点头,道:“对的,还有十七天就能到苍海了。”
他话说完,猛地回头,只见沐之正笑吟吟地坐在榻边,脸上的青黑色斑块竟然全都不见了!她还是虚弱极了,但脸上竟然有了些光彩,声音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力气。
他使劲眨眨眼,想要确定眼前的不是幻象。
她忍不住捂嘴笑道:“阿玉,你竟也有这样傻乎乎的样子,真可爱呀——”
他冲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却见她身上所有的斑块都不见了,皮肤像从前那样如玉细腻,甚至头发都没那么枯黄了,闪着墨色的光泽。
她撩起裤腿,让他看她完好无缺的小腿,高兴道:“阿玉,我好像好多了。”
其他几人听见她的声音,都冲了进来。
炎错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激动地抱住她,结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司马云沚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立刻跑去拿吃的,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白慕容最后一个赶来,他站在门口,神情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却不敢靠近一步,仿佛怕走近便要击碎那幻境。
沐之便起身,像个刚会走路的小婴儿那样,试探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拥住他,唤了一声:“慕容。”
每个人都高兴极了,就连大嗷都兴奋得摇头摆尾,不停地撒欢奔跑。
只有玉弘蝶高兴不起来,作为医者,没人比他更清楚什么是回光返照。
可他不敢说,也不想说,他情愿自己这辈子所学的医术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回光返照,她是真的要好起来了。
为了庆祝她好转,炎错跑到山上打了十几只山鸡,拔了两大筐子野菜,而后司马云沚飞快地张罗出七八个菜。众人围着菜席地而坐,甚至启了一坛子大漠狼。
“好香啊,让我也喝一碗——”她对着酒坛吸吸鼻子。
白慕容赶紧拦下,但看着她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能妥协道:“只许喝两小口。”
她喝完两口酒,又吃了一大碗白米饭。见她能吃能喝,众人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纷纷大快朵颐起来。明明是山味野菜,众人却都吃出了珍馐之宴的味道。
大嗷卧在沐之身后,正啃着一只山鸡,每啃一口,便要看看沐之,高兴地轻啸一声,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沐之也高兴极了,她看看身边的白慕容,再看看炎错和司马云沚,最后将目光落在心神不宁的玉弘蝶身上。她伸出胳膊肘,捣捣他:“阿玉,听说苍海有一种神药,能补人之缺,吃了能叫你重新长出胳膊来。等到了苍海,我必要搅个天翻地覆,把那药找出来给你!”
玉弘蝶撇撇嘴,“喝了两口酒就醉了是吗?什么神药补人之缺,你是在挑衅我二十年行医的资历是吗?”
她讨好地笑着,靠在他肩膀上,“那可说不准,从前鬼谷有神草神药,那世上其他地方也肯定有的——不过就算没有也没关系,以后我喂你吃饭,给你洗脸刷牙,抱你上恭桶,怎么样?”
他仰天翻了个大白眼,“不用你抱,老子有腿,自己会走!”
炎错在一旁插话道:“那沐之以后跟我轮班,咱们换着照顾阿玉,不然每次他出恭,都是我在旁边牵着衣服,实在有点受不了......”
玉弘蝶气得抬脚踹炎错,“你皮痒痒了是吧?敢嫌弃我?我一日喝多少蜜花凝露知道吗?老子拉出来的都比你这个人香!”
炎错赶忙闪躲,作坏道:“是是是,味道不是关键,主要是我害羞啊,总是看到你白花花的......那啥......”
“炎错!!”玉弘蝶彻底怒了。炎错见状不妙,撒腿就要跑,却被司马云沚一脚绊倒在地上,玉弘蝶立刻冲上去给了炎错好几脚,炎错吃痛大叫,抓着司马云沚那个罪魁祸首就要打,几人闹作一团,惹得沐之笑倒在白慕容怀里。
“慕容,以后咱家得立点规矩,不能让这三个货——尤其是阿错这个傻子,成天在这胡闹,好歹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副样子传出去,简直叫路边的野狗都笑话,你说是吧!”
白慕容抱住她,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笑道:“好,都听你的,不过犯错了罚什么呢?”
“恩......”她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装模作样道:“若阿错犯错了,就罚他半个月不准吃甜食,什么甜的都不行。”
那边炎错正在与玉弘蝶“殊死搏斗”,不忘冲着沐之哀嚎道:“半个月不让吃?你是要我的命啊!”
沐之大笑起来,继续道:“若是阿玉犯错了,就半个月不许他洗脸刷牙,不许他换衣服,穿衣服只能穿土黄色的粗布。”
玉弘蝶一边用力踹炎错,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道:“沐之你不要急!我收拾完阿错就去收拾你!”
沐之继续笑道:“若云沚犯错了,就让他去教大嗷写字,写不出大嗷的名字来不算数。”
司马云沚闻言,和大嗷对视一眼,大嗷不满地朝沐之喷了一鼻子气,仿佛在说:“你到底是罚他还是罚我?”
沐之见状哈哈大笑,白慕容便道:“那我呢,若我犯错,你罚我什么?”
她抱住他,仰头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脸,“若你犯错,必罚你睡粪桶,钻狗洞!哈哈哈!”
他笑起来,伸手去捏她的脸,“那我睡完粪桶,钻完狗洞,便要抱着你睡,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