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四川最大的袍哥堂口协盛公的总舵爷,陈俊珊的排场自然不小,光是住的房子就有好几栋。但他很少去别的地方,一般只住到陕西街头上的公馆里头。从外头看,这个公馆又大又气派,光看大门外头那两个石狮子,就晓得主人的身份不同一般;而且,除了门口随时有四个背着长枪的家丁站岗外,晚上,还有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弟兄伙,分成三组,在公馆团转巡逻——陈俊珊早年杀人太多,仇人肯定不少,自然要小心些——这种阵势,可能市长、省长的都没得。
莽哥走到公馆对面的街沿上,抽着烟,摇了摇脑壳:这个陈公馆守得太严了,他在这团转逛了两天,围到陈公馆不晓得转了好多圈,也没有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不遭人发现,阴悄悄的进去。除了硬闯,他还没有想到格外啥子办法进去,但要是硬闯的话,他怕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莽哥边走边想事情,突然手上一痛,才晓得是烟锅巴(烟头)烧手了,赶紧丢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他背后头窜出来,两步跨过去,捡起那个烟锅巴,用两根手指拇掐到,放到嘴巴上,使劲抽了几口,才恋恋不舍的丢了。
那人不过三十出头、四十不到年纪,却是弯腰驼背,瘦得只剩一张皮。背上背了个看不出本来啥子颜色的烂布口袋,里头鼓鼓囊囊的,不晓得塞些啥子,穿的也是襟襟挂绺绺。长相呢,跟张耗儿有得一拼,小眼龅牙,但是,牙齿熏得黢黑,眼角上糊了些眼屎,神态比张耗儿猥琐多了。
猥琐汉子丢了烟屁股,看都不看莽哥一样,埋起脑壳顺到路边慢慢走去。莽哥看了他几眼,突然间福至心灵,心里喊声有了,跟到猥琐汉子过了陕西街,转个弯来到半边桥,紧走几步,撵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哥子,慢走。”
猥琐汉子车转身,小眼睛一阵乱转,看了莽哥两眼,问道:“啥子事?”
莽哥笑笑,拿出烟抽出一根递过去。猥琐汉子两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把口袋丢到地上,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双手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两下,才就着莽哥划燃的洋火上点了,使劲吸了一口,讨好的笑道:“大爷,你有啥子事?”接着,又自作聪明的回答道。“我晓得了,听口音大爷应该是外地人,想问路是不是?没得关系,你要去哪里,跟我说,这周围团转没得我钱耗儿不晓得的地方。”
莽哥听到,差点笑出来,心想:狗日的,连名字都跟张耗儿一样。当下没有接他的话,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墙角角边,反问道:“钱哥子,想不想赚两个点钱花?”
钱耗儿一听还有钱挣,当时就来劲了,道:“当然想,哪个龟儿子才不想,老子做梦都在想找钱。大爷,这个钱啷个赚法?”
莽哥看了看团转,见没得人主意他们,小声说道:“陕西街的陈公馆,你是晓得的,你认得到陈俊珊陈总舵爷不?”
钱耗儿道:“当然认得到,他屋头的每一个人老子都认得到,啷个了?”
钱耗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很有些得意。莽哥笑了,道:“这就好,你听好了,我每天给你一万块钱,你在陈公馆外头等到起,陈总舵爷啥子时候出去,你就想办法跟到起(跟着),弄清楚他去哪里。还有,每天陈公馆都有啥子人进出,你也记清楚了,晚上回来跟我说。”
钱耗儿一听,看了莽哥两眼,小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喊老子帮你跟踪陈总舵爷?”看到莽哥点了点脑壳,冷笑一声,捡起口袋,转身就走,嘴巴里说道:“老子还没有活够呢,去跟踪陈总舵爷?!万一遭晓得,脑壳还要不要了?”
莽哥没有拦他,也冷笑一声,道:“你娃娃硬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哈,你也不想一下,就凭你娃娃这个样子,丢到路边上都没得人捡,哪个会多看你一眼,还怕遭发现了?再说了,陈总舵爷啥子人,就是晓得你跟踪他,还能跟你娃娃计较,他不怕臊了皮(丢人现眼)?”
钱耗儿停下来,眼珠子一阵乱转,仔细一想也是,他天天在这团转(周围)逛,也没得哪个来问他半句。当下放了心,但马上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问道:“老子要是帮了你,你不给钱啷个办?”
莽哥笑了笑,拿出一万块钱递过去,道:“这个你放心,你娃娃要不信,老子可以先给钱。只要你娃娃把事情做好了,老子明天给你加钱!”说到这里,莽哥收起笑脸,盯到钱耗儿,哼了一声,又说道。“你娃娃给老子把细(仔细)点,要是让老子晓得你娃娃在打胡乱说,别怪老子不认黄。”
钱耗儿飞快的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抓过钱,用手指拇弹了一哈,塞进衣服里,道:“大爷,你就放宽心,我钱耗儿做事,保证让你满意就是,我现在就去给你看到起,就是有个麻雀儿飞过,我都给你记下来。对了,晚上我到哪里去找你?”
莽哥想了一下,道:“晚上九点钟,你到君平街鹤鸣楼茶馆门口等我,我去找你。”
钱耗儿说了声要得,连口袋都不要了,转身走了。一万块钱在外人看起来,根本不算啥子,但对钱耗儿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何况这个大爷说了,做好了明天还会加钱,还要啥子烂口袋哦?
晚上九点钟多,莽哥来到鹤鸣楼,看到钱耗儿正在门口东张西望,没有马上过去,在一边阴悄悄的看了一哈儿,没有发现啥子异常情况,才喊了一声,朝钱耗儿招了招手。钱耗儿跑过来,喊了声大爷,说道:“你啷个才来,我都等半天了,我跟你说,今天我在那里等了大半天,没看到陈总舵爷,上午,管家福生大爷带到家丁李三跟杜麻子出去了一趟,下午才回来;吃了晌午饭一架小轿车停到门口,下来一个当穿军装的大官,老子认不到,一哈儿出来走了……”
别看钱耗儿长得不啷个样,做事情还是蛮把细的,口齿也清楚。莽哥听完,静静的想了一哈儿,满意的点点脑壳,拿出一万块钱递给钱耗儿,说道:“要得,就是这个样子,明天继续。”
说完,转身要走。钱耗儿喊到他,说:“大爷,你昨天说,要是我做得好,就……”
说着,做了个捻钱的动作。莽哥一笑,当然晓得他啥子意思,又拿出两千块钱,钱耗儿一把抢过去,道了声谢,哼着小曲走了。一连几天,钱耗儿都把他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给莽哥听了,无非是哪个来了,哪个走了。但其中有两件事,引起了莽哥的注意,一是这几天都没有看到陈俊珊;第二,每天上午,和济堂的老中医和顺夫都会带着一个学徒背着药箱去陈公馆。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陈俊珊屋头有人得病了。第二、如果不是陈俊珊出了远门,就是他本人或者他最亲近的人得病了。否则,不可能一连几天看不到他进出。
这天晚上,钱耗儿报告完情况,莽哥照样给了钱,有意无意的问道:“那你晓得和老师(大夫)住哪里不?”
钱耗儿得意的说:“我当然晓得,就在万寿街那边,一过跳蹬桥就看到了。”
莽哥嗯了一声,跟钱耗儿分了手,就回牛屎巷去了。
回到屋头,春秀已经睡了,莽哥洗漱完了,钻进铺盖,不小心把春秀弄醒了,春秀嘤咛一声,翻了个身,伸手抱住他。莽哥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小声说道:“明天我要出去办点事,如果我三天没有回来,你就去找大爸或者干爹。”
春秀听到,伸手抱住莽哥,道:“你要走哪去?不要去,我不要你去,我害怕。”
莽哥也伸手抱住她,笑道:“瓜儿(相当于傻瓜,多用于亲热),你晓得我去做啥子,你就害怕?”
春秀支支吾吾一阵,道:“我不管,就不要你去嘛。”
莽哥笑道:“你放宽心吧,莫得事,你男人啥子事情没经过?”
春秀不说话,趴在莽哥身上,小声哭起来。莽哥轻轻拍拍她,细声细气的安慰着。
这天晚上,春秀像疯了一样,一遍一遍的跟莽哥亲热缠绵,搞得莽哥第二天早上起来,也觉得有些脚耙手软。好在人年轻,洗了把脸,吃过早饭,照样龙精虎猛。等春秀出去买菜的时间,莽哥把枪贴身插好,装了五、六个弹夹,又从柜子里拿出把短刀——这把短刀,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廖局长送给他的——插到腰杆上,出门去了。
和济堂在成都,也算得上老字号了,从道光年间悬壶开业,到和顺夫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生意一直很好,到现在已经有了四个铺子。万寿街这家是总号,原来的掌柜是和顺夫,后来年纪大了,传给了大娃儿和天成,自己每天就喝喝茶、打打牌,当甩手掌柜。但是这几天,和顺夫和老师却不得不亲自出马,还要上门,因为,这回的病人是协盛公舵把子陈俊珊陈总舵爷。
按说,陈俊珊的病也不是很凶(严重),不过闭了汗,感了风寒,只是看老师(医生)看晚了,耽搁了,需要多调剂几天;而且,陈俊珊还有个毛病,不愿意到医院或者诊所去,所以和顺夫只能亲自上门,给陈总舵爷把脉开药。
这天晚上,和顺夫吃完夜饭,让佣人搬了一把凉椅,坐到天井的无花果树底下喝茶,老年人瞌睡少,一直到了半夜过才起身,提了亮油壶,往后院四姨太的房间里走去,刚推开门,从门后头窜出来一个黑影,捂到他嘴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的说道: “不准喊,喊一声,老子捅死你。”
和顺夫只觉得颈子上一凉,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已经架到他颈子上,心里一动,骂道:狗日的小娼妇,看老子明天啷个收拾你——他把这个半夜三更在四姨太房间里的黑影,当成四姨太的相好了。尽管和顺夫恨得牙齿都咬烂了,但他现在日子过得正安逸,有吃有喝,还有么大的家产,哪里舍得就死?嘴巴里呜呜两声,赶忙点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