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陕西街陈公馆内，灵堂已经搭起来，就在陈俊珊住的那个院子，陈俊珊也穿好了老衣（寿衣），睡到巨大的楠木枋子（棺材）里头；整个陈公馆，到处是黑幛白纱，花圈挽联，吊孝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

最先来的是川军172师师长陈明谦和164师师长彭焕章，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人还没拢，哭声先到了：“哥哥啊，你啷个就走了呢，喊弟兄们啷个过哟？”

接着，扑天抢地的来到灵堂，扑到灵牌子前头嚎啕大哭起来。家属跪倒地上，磕头答了礼，旁边有人上来，把他两个拉起来，说总舵爷已经归天了，两位师长节哀顺便，保重身体。陈明谦跟彭焕章哭了一阵，出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们都晓得陈俊珊这几天得了病，陈明谦还来看过他，哪晓得会一病不起。

两个一边抹着眼泪水，一边摆着陈俊珊的好处。陈明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吼道：“管家！管家！”

管家福生大爷尽管心里有鬼，但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忙进忙出，听到陈明谦喊他，心里一紧，连忙小跑进来，心里七上八下的问道：“陈师长有啥子事？”

陈明谦冷冷的说道：“我哥老倌的灵堂你就打算弄到这里？”

福生大爷一听他问的这个，当然晓得陈明谦啥子意思，顿时放下心来，小声说道：“我也想办得风光点啊，但是陈师长你不晓得，屋头原来是有些积蓄，但弟兄伙这个来，那个去，总舵爷又大方惯了，哪里遭得住整啊？说句不好听的，屋头现在是外头绷的好看，实际上瓤子里早就空了。”

陈明谦的脾气一向火爆，听了这番话，当场翻了脸，破口大骂：“我日你先人板板，没得钱你龟儿子不会说一声啊，你这个弄法，二回（以后）让我们这些当弟兄伙的，啷个有脸见人？”

福生大爷不敢还嘴，只得连连告罪。彭焕章的性格相对温和，晓得管家有管家的难处，把卫兵喊过来，道：“你回去，让军需处支五千大洋，马上拿来。”

卫兵得令去了。这时候，黄亚光、龚德谓、徐子昌、冷开泰、牛范九、蒋浩澄、银剑泉等有名有姓的舵把子也先后来了，到灵堂哭完，出来坐到摆龙门阵。陈明谦就把陈公馆现在的实际情况给大家说了，要弟兄伙拿出点钱来，把陈总舵爷的丧事办得体面一些。这伙人平时跟陈俊珊不见得都是一条心，有的甚至巴不得（恨不能）陈俊珊早死了，比如像冷开泰；但在这个事情上，哪个也不想做得小气了，于是你八百，我一千的，有多拿多，没有多拿少，齐心协力要把陈俊珊的后事办得体面风光。

第二天，陈俊珊移灵大慈寺，建蘸立坛，击磬敲钟，七七四十九个和尚诵经渡灵，又从真武观喊了七七四四十九个道士，做全套水陆道场，送陈总舵爷早登仙界；还搭起了十里长棚，广布斋饭，遍施众生。

接下来几天，各地的袍哥大爷陆续赶来。近的不消说，差不多都来了，远的像重庆的石孝先、陈兰亭，贵阳的杨三毛盖子，也都来了；即使本人不能来的，也派人送了礼信。那几天时间里，来成都吊孝的，光是舵把子就有两千多人，还不算管事啥子的。这里面当然也有珠溪河六和社的七爷、林小虎几个。

道场足足做了七天七夜，到第八天出丧，更是闹热：四十九个和尚执引路幡，颂往生咒，在前头开路；孝子孝妇披麻戴孝，端到灵牌子，摔盆打碗，哭得天翻地覆，走到中间；然后是三十六个年轻力壮的袍哥舵爷，亲自抬到楠木大枋子，长声夭夭（拉长声音）唱起抬灵歌；最后才是送丧的，排了七、八条街。一时间，到处愁云惨雾，哭声震天。后来，有人简单算了一下，陈俊珊的丧事，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大洋，来了六万多大大小小的袍哥，怕是皇帝老儿死了，也没得这么风光体面。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就在这边凄凄惨惨给陈俊珊发丧的当天晚上，就有人在屋头欢天喜地，摆酒设宴，这个人就是洪爷。他实在太有理由欢喜了：四川的土皇帝、袍哥的总舵爷陈俊珊死了——他当然晓得陈俊珊啷个死的——冷爷要是当了四川袍哥的总舵爷，他洪爷当仁不让的是最大功臣。美中不足是那个叫莽哥的枪客跑了，但已经无关大局。一个虼蚤，还能把铺盖拱翻？

只是洪爷做事一贯低调谨慎，他没有大张旗鼓的欢庆，只找了三、四个贴心豆瓣（心腹），从“乐与人同”喊了几个扬州女，在簸箕巷临时住的地方，简单摆了一桌。

桌子摆在天井里，四个角上，各挂了一个大灯笼，把天井照得明晃晃、红彤彤的，洪爷坐到主人位置上，对面是廖局长，冷开泰的另外三个贴心豆瓣冷奎东、潘良军、姚起瑞坐到两边，几个扬州女穿插坐到几个人中间，旁边立着两个带枪的弟兄伙。除了这些，还有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弟兄伙在门房那边侯着。

这几个都是一条船上的贴心弟兄伙，用不着客套。酒菜端上来，洪爷简单说了两句，就推杯论盏、称兄道弟的吃喝起来，只是绝口不提陈俊珊的的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人都有了酒，洪爷也是脸红筋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借着酒意，左手在桌子边上轻轻敲了几下，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平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亲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咱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和冷开泰喜欢川戏不同，洪爷喜欢京戏，这几句《空城计》，唱得硬是有板有眼。众人齐声叫好。扬州女赛西施翘起兰花指，端了酒杯，站起来嗲声嗲气的说道：“唔晓滴洪爷还有这般本事，来，我敬洪爷一杯。”

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攀到洪爷的颈子，把酒杯送到洪爷嘴巴边上，其他人跟到起哄：这个酒要喝，这个酒要喝。洪爷哈哈一笑，抓到赛西施的手，在她手上把酒喝了，笑道：“不要光听我唱，你们也唱，今天晚上格外没得事情，就是耍个高兴。”

扬州女粉宝在“乐与人同”以唱小曲出名，听洪爷一说，马上站起来，笑道：“既然洪爷吩咐，小女子先唱一个，来个抛砖引玉，一会再听几位姐姐妙音。”

说完，从背后头拿起琵琶，铮铮琮琮弹了几下，轻启朱唇，曼声唱道：“三年前池边折柳，送你去了瓜州，你就黄鹤一去杳无信，抛下我，阑干拍遍，忍凝愁、清泪暗流。堂前乳燕，穿柳双双飞，池里鸳鸯，戏水对对游，谁解我一番相思，满腔离愁？呀——冤家，你叫我作了难，恨你吧，你是我的心头肉，不恨你吧，为何一去三载，让我独守了空楼，真个是，恨不能，爱不休，直叫我犯了愁。”

一曲唱完，坐到她旁边的潘良军，伸手拦腰把她连琵琶带人抱过来，坐到自己大腿上，拿起她的手，放到脸上，嬉皮笑脸的说：“宝宝不消愁，我好好疼你就是。”

众人大笑，其他几个扬州女听到粉宝唱罢，也都不甘落后，或歌或舞，或弹或吹，拿出看家本事，要博得几个大爷的欢心。一伙人正耍得欢喜，从灶屋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冷冰冰的说道：“洪爷，耍的安逸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