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焕玉听了这一声,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紧紧地抱在沈翎金身上,沈翎金也伸出手搂住了焕玉。
林小元笑了一声,“玉儿啊,这害怕的感觉,不好受吧?别急,马上就要结束了哦!”
说着进来了几个姑娘,这屋里许多人憋了这么久,味道着实有些不好,姑娘把窗子打开,散一散气味,又把房间简单打扫了一下,天还没亮,云姐梳着高高的发髻,丝毫看不出疲惫,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恬淡微笑。
众人纷纷站起来,沈翎金将焕玉护在身后,云姐仿佛认识屋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挨个行了礼,都是主顾,哪敢不恭敬,又纷纷将众人请上了座,中间一张太师椅也让给了云姐,那林小元在云姐面前,倒是看着乖顺。
云姐笑笑,“辛苦诸位在这等我一天,甚是过意不去,昨日各位在此的赌台费用,就给各位免了,是我红袖楼的一点心意。”
林小元低头行礼,“多谢云姐照料,今日云姐回来了,赶紧帮我们把这事了了吧,有人想在这赖账,相信云姐一定有法处理吧!”
“林公子,红袖楼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哪敢怠慢了一个客人,自然要秉持公证,谨慎处理”,云姐叫了那押庄的姑娘来,“我同各位把昨日赌局复盘一遍,如果中间红袖楼没有错漏之处,各位客人也都认可,红袖楼就按规矩办事。”
这事在云姐说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像输赢只有两三个馒头大小的事,云姐把那抽鬼牌的流程一步步让押庄的姑娘讲来,每讲一步,云姐就问那参与赌局的六个人,红袖楼的操作有没有问题?各位对那一步骤是否认可。
旁人都认可,哪怕是当时哭着喊着说不同意的哪几个,也都乖顺点头,当然只有沈焕玉不满意,等到云姐问到最后一局,沈焕玉撕裂着嗓音说,“我不同意!是林小元胁迫于我,并非是我本人意愿!”
云姐仍然笑着,“沈二公子,据我所知,当时受林公子胁迫的,确有其人,便是这四位公子,但如今这四位却都认账,而沈二公子你,林公子并未说一句威胁你的话,也没有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意见,我说的可对?”
沈焕玉又喊,“那分明是他欺哄于我,我上了当才说了同意,怎能作数?”
云姐说,“一样的道理,若是当时沈二公子就讲明白是林公子欺哄,红袖楼定然会中断赌局,重新议定,如今沈二公子输了才来说受人欺哄,红袖楼恐怕不能采纳。需知自古赌桌上的输家都会说这句话。”
沈焕玉已经失去了理智,“你们红袖楼和林小元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操纵赌局,我不服!”
云姐的语气这才严厉了些,“沈二公子慎言!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我……”
“若无证据,怎可胡说?”
“我……”
“那么沈二公子和在座各位对这场赌局,可还有旁的异议?”那几个都摇头,沈焕玉也不知该怎样反驳,只急得一双红肿的眼睛,热泪流光。
那林小元在一旁低低的笑出了声。
沈翎金拉住焕玉,朗声对云姐说,“云姐,这一场赌局,里面究竟有没有猫腻,押庄姑娘,林小元和这四位公子心明眼静,心里都清楚,诸位笃定我们拿不出证据,我也知道再和诸位讲道理已经没什么用了,沈氏今日就是被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再无辩驳之力,翎金只想问一句云姐,一场荒唐赌局,就要奉上我弟的手臂,恕沈翎金不能同意,还请云姐想个办法,换了这赌注,只要不损毁我家人肢体,旁的事,我都可应。”
云姐对沈翎金这一番话其实是敬服的,但是林小元早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招,后路早已堵死,云姐也无奈,只得叹道,“金公子说的有理,但是红袖楼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这样的规矩,除非赢家愿意放你们一马,否则便只能依照赌约执行。”
林小元接口道,“就是!金公子,我已经看在柳花明的面子上给你弟留下一只手,你还不知足,当心我反悔!”
屋外不知何时,嘁嘁喳喳挤满了人,有其他房间的客人,还有大街上的商贩旅客,都特意赶来看热闹,这个时间还能有这么些人来,当真是个热闹事了。
沈翎金咬了咬牙,“好!既然如此,沈某今日也不得不和各位硬抗到底了!”又一次抽出宝剑,“沈某今日就是不同意,林小元你要如何?你红袖楼又要怎么办?没有旁的法,剑下说话吧!”沈翎金脸上出现决绝的神色。
林小元双眼一横,“沈翎金!你也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你封南世家,瓜怂软蛋,愿意赌,又赖账,你舍得你沈家的名声!”
沈翎金也冷笑一声,一副豁出去命的神情,“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那一双眼,真的让林小元有点害怕,他赶紧转头朝着云姐,“云姐!沈翎金如此嚣张,你还不快命人把他扣住!”
这话音将将落地,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七分锋利,三分娇柔,“呦!我倒是瞧瞧,什么人在这里替我做红袖楼的主呢!”
随着话音,沈西楼不知怎样穿过了门口的层层人群,一袭娇艳红衣,站在了屋中间,冷眉冷目,两眼寒光,在场众人无不顿时息了声,谁也不敢再吭一声,甚至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只有沈翎金傲骨铮铮,仍然昂首挺立,红袖楼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问尊主好。
沈西楼眼睛巡视了一圈,“究竟是哪个胆子这么肥?我也是许久没见还有人敢在红袖楼闹事。”
那林小元堆起一副笑脸,“湘南派弟子林小元……问沈老板好!小的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哪里敢闹红袖楼的场,只不过想……追回自己的赌债,沈老板来得正好,还望您给主持公道。”
沈西楼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林小元并不存在,又转头向沈翎金,把他和沈焕玉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沈西楼这些年也是空听见这兄弟俩的名声,没见过真人,那目光仿佛无限深邃,没人猜得透他心里想的啥,沈焕玉被他看得发毛,直往沈翎金身后躲,唯独沈翎金,目光与沈西楼凛然对接,不躲不闪,沈西楼看够了,抿唇一笑,“金公子,怎么样?憋屈吧?没办法,你就是着了林小元的道,谁也帮不了你,往后长点记性吧,要么你此刻认下,自己把你弟的手砍下来,以免等会难看,要么就如你说的,我来与你剑下说话,你看如何?”
沈翎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将沈焕玉往后推开两步,举起宝剑,一步就划到了沈西楼面前,一瞬间,嗡的一声响,两柄剑相撞的声音在众人耳朵里缠绵,好些人都捂住了耳朵,好像被那剑意伤到了。
没有人看得清青寰剑是怎么出鞘的,沈西楼此刻握着它,与沈翎金的剑抵在一起,沈西楼笑了一声,“一招就能逼我出青寰剑,金公子有能耐!”
沈翎金哪里跟他废话,赶紧撤剑,翻身而起,灵蛇剑法利落地流淌出来,十分灵巧,看着柔弱,其实杀招深藏,而沈西楼自上年得了墨良辰的指点,到如今还没怎么碰到过对手,今日对着沈翎金这个劲敌,倒是可以好好试试招。
留良剑法让沈青寰隐了身形,只凭空留下剑意,灵蛇剑灵动,留良剑不止是灵动,还多着几份诡谲,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众人只能看见红影和白衣交替翻动,看不见人形,也看不见剑影,林小元胸口虚虚地出一口气,还好自己没和沈翎金动手,要不然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沈翎金虽然这两年功夫也有许多进展,但是他的打法是君子剑,不会打出许多虚招晃沈西楼玩,一招一式都是规规矩矩,只是力与巧用得恰到好处,即使留良剑亦真亦幻,也没法一时取胜,甚至常陷危局。
所有人的心都揪着,林小元甚至想,难道沈翎金就这么厉害?连沈西楼都不是他的对手吗?今日这事,会不会泡汤了?
沈翎金一剑抖擞,仿佛剑身凭空长出三尺长,朝着沈西楼腰窝刺过去,沈西楼则腰身软得像一条绸缎,躲避沈翎金剑芒的动作,好像红袖楼里的细腰舞,青寰剑见缝插针,总是攻其不备,打斗圈里,渐渐传来沈翎金的喘息声。
青寰剑剑鸣不止,沈翎金听得心烦意乱,手上有些慌张,那一剑本来可以刺到沈西楼手上,却因为沈翎金一抖,剑走偏了,回招时,险些伤了自己,沈西楼趁着沈翎金这个破绽,加紧快攻,如今的留良剑,可不只是个花架子了,底蕴深厚,能自成其形。
此刻沈西楼也不再耍虚招,剑法突然厚重起来,而沈翎金已经后继乏力,与沈西楼终究还是差了半成的功力,那林小元此刻也看懂了,竟然拍手叫了一声好,青寰剑正从沈翎金胳膊肘下边钻过来,立刻掉了个头,沈翎金躲得慢了一步,青寰剑贴上了他的脸颊,沈西楼低喝了一声,“别动!你输了。”
沈翎金也知道自己输了,他不会像华成峰那样,不打到缺胳膊少腿是不会认输的,沈翎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当真就收了身形,沈西楼在他肩膀上一拍,沈翎金突然觉得全身酸软,瘫坐在地上,沈西楼收了青寰剑,一旁的姑娘递上来一方热帕子,沈西楼细细地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说,“绑了!”
红袖楼里卧了多少虎藏了多少龙无人知晓,两边各冲上来几个大汉,一边绑了沈翎金,一边绑了沈焕玉,那沈焕玉苦苦挣扎,可这一日两夜,他早已耗尽了精气神,哪里是那几个大汉的对手。
沈西楼动作迅速,根本不理林小元在一旁吹牛拍马,叫人备好了方桌,药箱,绷带,手要砍,但命得给人留着,沈焕玉被两个大汉押着,上半身趴在那方桌上,头被人按住,右手手腕捏在一个大汉手里,一动不能动,只剩下嘴上功夫,大哭求饶。
那沈翎金想再说点什么,却舌头也酸软,竟似开不了口,赶紧暗自运力,调整内息。
沈西楼举起了砍刀,只要手起刀落,这事就算办完了,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沈翎金强力冲破了沈西楼封住的穴道,眼泪一瞬间喷涌而出,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大哥!你真的要砍了玉儿的手吗?他可是你的亲弟!”
在场所有人,一瞬间全都张大了嘴,傻眼了,鸦雀无声,落针可见,连沈焕玉都不出声了,那一刹那他也不知道沈翎金在喊谁大哥,但是他一抬眼,和所有人一起,看见沈西楼举着刀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那刀险些落地。
沈西楼拎着刀冲到了沈翎金面前,一手揪住沈翎金的衣领,龇着牙,瞪着眼,那刀贴在沈翎金细白的脖颈上,“你别叫我大哥!你配吗!”
沈翎金从前没哭过,更别提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一点失态的举动都没有过,玉树临风的金公子,此刻仿佛剥光了所有的尊严,低声哀求,“大哥!我求你了,你恨谁,就去找谁,玉儿无辜啊!他才十七,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西楼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把沈翎金从地上拎起来了,暴虐狂躁,“那你呢?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大哥跟玉儿血脉相连,大哥不会砍他的手!”沈翎金的眼泪落到了沈西楼的手上,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
沈焕玉脑袋还被人按着,朝着那个方向喊,“哥!你在说什么?谁是大哥?谁血脉相连?”
沈西楼缓缓站起,重重地将沈翎金摔在地上,一伸手,又有人递上热帕子,沈西楼擦了擦手,将那帕子扔在地上,丢给众人一句,“累了,明日再议!都给我关起来!”转身便出去了。
云姐赶紧收拾战场,叫人把沈翎金和沈焕玉移到了旁的房间,闲杂人等全都散开,把柳花明请到楼下喝茶,另外五个就仍然关在这个房间,林小元的二十个手下依旧守在门口,但是红袖楼又增加了三十个人,人人膀大腰圆,林小元砸门大喊,“云姐!你们可别把沈焕玉给我放走了!”
沈西楼回了他自己的雅室,倒在榻上,蒙头大睡,从天亮一直睡到了天黑,夜半更声响起,沈西楼推开门,叫人给他拿些酒来。
沈翎金和沈焕玉关在一起,有人送了吃的,但是谁也吃不下去,沈焕玉一遍一遍地问,沈翎金却不肯多说,只讲了一句,“我不是爹亲生的,沈西楼……才是你亲哥,你想知道旁的,等回去问过爹,才能告诉你。”
沈焕玉这才觉得,从前是沈翎金和沈阖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闭着眼也能在这世上畅通无阻,过了十七年太平逍遥的日子,今朝一瞬,惊天巨变,乾坤颠倒,沧海桑田。
沈西楼喝了两壶酒,云姐过来叫门,支支吾吾,沈西楼勒令她说,云姐低着头,“林小元让我送个信过来,说他可以放过沈二公子,条件是……他要汴梁红袖楼……”
沈西楼竟没恼,又灌了一口酒,“你去告诉他,我不管他受谁指示,敢打红袖楼的主意,怕是嫌命太长了吧!等天亮,我就把沈焕玉的手给他送去,告诉他,金玉公子封南大侠跟我姓的不是一个沈,我与他家早没了任何关系,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沈西楼扔了酒壶,又趴在榻上睡了起来。
沈焕玉哭了半夜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佝偻在地上睡着了,冻得瑟瑟发抖,沈翎金从榻上拽下来棉被盖在他身上,看着沈焕玉梦中还在流泪的脸,长叹不休。
一大清早就被人破开了门,几个大汉进来,拉起还在睡梦中的沈焕玉就走,沈焕玉大喊,“哥!大哥!救我!”
沈翎金也爬了起来,昨夜又熬了一宿,也没吃东西,有些虚脱了,根本无法把沈焕玉抢下来。沈西楼把那要砍人的桌子就摆在红袖楼一层大厅的中间,沈焕玉被绑在那桌子上,胸和脸紧贴着桌面,一只手绑在头顶上方,林小元几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一堆看热闹的站了几层,另有几个汉子死死地拦住沈翎金,他怎么哭喊都没用。
沈焕玉那一刻却突然释然了,这世间有太多他想不到的事,离开了沈翎金的话,他一刻钟都应付不来,要是他没有了一只手,他就更加要长在沈翎金身上,否则他怎么活下去,可是沈翎金昨天晚上告诉他,他不是他亲哥,沈翎金早晚有一天会抛弃他,那他还不如今天就死了。
现场的气氛很诡异,好像许多只蜜蜂在嗡嗡响,但是听不到任何一人清晰的话语,除了沈翎金的乞求。
沈西楼只想着立马手起刀落,了结这一庄闹剧,那趴在桌上的沈焕玉此刻却安安静静,脸被绑绳勒出血痕,他极力地扭头往沈西楼的脸上看过来,沈西楼举起了刀,沈焕玉突然说了一句话,“你真的是我哥吗?求你一件事,别砍我手,直接把我这颗没用的头斩下来吧。”
沈西楼二十五年铁石心肠,好像突然被一支毒箭射中,竟然感觉到了疼,长痛不如短痛,那刀还是闪电一样地落了下来,在沈翎金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的喊声中,那一刀将绑着沈焕玉的桌子劈成了两半,绑着沈焕玉的绳子也劈散了,沈焕玉跌在地上,滚了两圈,毫发未伤。
沈西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也没什么波澜,“云姐,去把红袖楼的房契地契、账册、名录、银钱都搬出来,交给林公子。”
沈西楼转身走了,临行前他一双狼眼,狠狠地盯着林小元的脸,明知故问了一句,“林小元是吧?”
那眼神再锋利一点,便能斩落林小元的头颅,然后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那沈西楼像是一片如血的残阳,呼地便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人群中的柳花明,美美地笑了一声。
章后诗:
红袖楼阁好声色,朱雀桥头动风波;
旧人已成黄花冢,夕客泪洒雁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