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千斤死后,他从前经手的烟霞事项,秦书生全交给了灵岳,虽然灵岳推脱自己手脚都不灵了,但是秦书生威逼她,说你要是不管,我明日也撒手了,回蝴蝶谷去养老算了,灵岳这才不得不接下。
由秋入冬,灵岳的两条腿突然不好了,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站不住,钻心疼,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秦书生给她弄来的轮椅车上,去哪都得有个人推着,灵岳在大家面前,与从前好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不同,也看不出她疼,她只有在秦书生面前毫不掩饰,有时放声痛哭,问施即休死在了哪里,为何连梦里都不肯来见她一次;有时她呆坐在窗前,怎么叫也不应,好像从时间里消失了一般。
华成峰没有一直呆在烟霞,江湖上时常有通天塔的行迹,他叫了闻善同他一起,细细地研究死在通天塔手下的每个人的恩怨情仇,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追着通天塔的痕迹,从江南到岭西,从山林到大漠,若真是正面遭遇到,通天塔不是成峰和闻善的对手,因此他们追,通天塔就躲,趁他们不注意,就跳出来杀几个人。
隔一两个月,华成峰就去一趟烟霞,看看秦书生和日渐陨落的灵岳,然后再回蟒山住几天,因青鸟想把佛医门重新开起来,便离开蝴蝶谷回了蟒山,从前被她安顿出去的小弟子听说她要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也跟着回来了,她还敞开佛医门的大门,又招收了一些有志于学医的孩子,悉心教导,仔细培育。
郎中说灵岳的病,要是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或许能好一些,入冬之前,秦书生把神农教的总部搬到了蝴蝶谷,烟霞留墨良辰带着一批人镇守。
冬天第一场雪落,趁着华成峰回蟒山的空档,通天塔把玄雅堂的金象分舵给一窝端了。
之后虽然通天塔也偶尔产生一些无规则的杀人事件,但是他们那一冬天的主要火力好像就集中在玄雅堂,从前他们打过一轮玄雅堂,各个分舵都受了重创,如今他们又来了,反反复复打玄雅堂,打得宋依稀在几个分舵之间来回辗转腾挪,几无还手之力,华成峰和闻善几次出面帮忙,他觉得通天塔死盯玄雅堂这件事不寻常,让宋依稀仔细想想,有过什么仇家,再去看看这些仇家有没有可能就是通天塔的背后之人。
但是宋依稀想了想,苦笑说,从前蒋尊主在的时候,树敌满江湖,哪辨认得出谁的仇恨最深。
无奈宋依稀一边隐藏人手,一边加紧布防,灵岳给她派过支援队,陈错也经常帮忙,但还是支撑得特别苦,直到冬底,宋依稀本人突然消失了,成峰推断,她大概就是被通天塔劫走了,带着闻善,到处寻找,几无所获,不过自从宋依稀消失后,玄雅堂挨打的状况好了,由此可见,通天塔真正针对的,是宋依稀本人。
蝴蝶谷的各位也是十分焦急,但是苦寻不得,玄雅堂又不能无人统领,秦书生思来想去,发出了一支从前他在无影门时候的号令,让守如瓶到蝴蝶谷找他。
如瓶看到他的信号后,立即就赶到蝴蝶谷,得知秦书生想让他接手玄雅堂,如瓶自然不肯,他怕他哥打死他,但是秦书生是各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最终,如瓶同意暂时代理玄雅堂尊主,等宋依稀回来,就还给他。
彼时玄雅堂已经很残破了,连续多次对战通天塔,人手所剩无几,场所破败不堪,如瓶虽然是代理,但是冲着秦书生的面子,他也勤勤恳恳修缮,整顿人手,渐渐才又有了样子。
冬底,墨良辰在一次外援来蝴蝶谷的路上,救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在逃亡,墨良辰遇见他的时候,他倒在HD城外一处荒野枯草地里,几乎冻僵了,身上也有许多伤,本以为是通天塔的受害者,或者是个普通流民,但是墨良辰走进了去看,发现这个人他认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给拎回了蝴蝶谷。
路上他就把那人救醒了,但是人一直很虚弱,墨良辰带回去后就放在自己院子里继续给他治伤,脑子没坏,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呆滞,反应慢,求生欲不是很旺盛。
秦书生将那人安顿在山腰小屋里,见面那天,灵岳坐在轮椅里,裹得像只大白兔子,下人推进来的时候,那人看见了她,才从那种木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扑在灵岳腿边,嗷嗷痛哭。
灵岳也流眼泪,如今也说不好,这人该是朋友还是敌人,但是那时候那些好像不太重要,故人的感觉冲淡了其他,灵岳也跟着流了几滴泪,摩挲那人乱蓬蓬的头发,“朱大哥怎么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故人朱敞。
朱敞哭了许久才止住,那一哭,仿佛把他那些堵住的愁苦都哭出去了,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小姐。”
灵岳笑笑,那笑容很平和谦逊,但是让朱敞很陌生,觉得她像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全身裸露着要害,灵岳说,“朱大哥不要这样叫了,如今我不是你的小姐啦。”
朱敞嘴唇抖动了一会,才轻轻说了一声,“灵岳。”仿佛需要鼓足勇气。
墨良辰猜的也不错,朱敞确实是被通天塔追杀,一路奔逃,但是不知要往哪里逃,天下之大,没有他能去的地方,要不是碰到墨良辰,真的就死在那了。
朱敞闷闷地诉说,“烟霞大战回去之后,我和费将军都受了罚,但是费将军与我不同,他受了罚,好像反而很高兴,而且费将军在朝中有何令君替他实打实地出力,没多久好像就官复原职了,依旧带兵领赏。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在禁军中的头衔倒不打紧,原本也只是摆设,要紧的是,因为我连着几次办事不利,相爷已经开始对我失望,我渐渐发现,相爷不再找我办事了,太师府里的守卫都换了一批,完全没有通过我,那段时间,相爷不知从哪里找了新帮手,好像办事很厉害,相爷十分得意,我被他们隔离在外,对此知觉并不多。一次赶巧公子让我送东西给相爷,叫我撞见了那新帮手,没看见正脸,只看见了背影,是个年轻人,自称通天塔主。”
说到这,灵岳插了一句话,“难怪成峰一直查不到,通天塔是在替他办事,这般狠厉的杀人手段,确实像他的风格。”灵岳不愿多提那人,只一句他带过去。
朱敞说,“你说得对,通天塔替相爷办事,但是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而我知道了这事,他们开始追击我,我就开始逃亡,跟他们相遇过几次,侥幸逃脱,我才知道通天塔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而且他们仿佛有嗜血的本性,杀人让他们很高兴,一路跑一路逃,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越走越难受,我在丞相府差不多十年,没有获得相爷的信任,一旦出了点问题,立即将我弃之如敝履,往前比,我不如施即休,相爷对我总是差着三分亲厚,往后比,我不如通天塔,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活着没用,老大年纪,一无是处,也开始在通天塔手上失利,受了不少伤,墨师傅找到我之前,我刚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跑出来,跑着跑着……就不想跑了,就想死在那,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朱大哥要是不嫌弃,就在蝴蝶谷留下来吧,好歹互相有个照应。”灵岳那一刻的眼睛,好像从前一样闪亮了一下,朱敞就留下来了。
灵岳把通天塔替容相爷办事的消息传给了成峰,让他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朱敞来了之后,秦书生轻松了许多,因为灵岳身后推车的,从此就变成了朱敞一个,他不光推车,他还对灵岳管吃管喝,灵岳去哪,一个眼神,朱敞就推着她去了,哪也不去的时候,朱敞也呆在灵岳身后,端茶送水,捶肩捏腿。
快过年的时候,灵岳下半身彻底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灵岳掰着指头算日子,催着秦书生找人来接她的班,秦书生当面答应着,背过身就去哭了一场,当年他答应灵岳,不让陈慈悲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要他来送,他日日心如刀绞。
朱敞的活又多了,他每天要负责把灵岳从榻上搬下来,晚上还要把她搬到榻上去,有时候还半夜进来给她盖被子,给她的火盆加碳,给她的火炕添柴,除了解手和沐浴这样的活他干不了之外,别的他全干了,反而秦书生让他帮着灵岳料理一些教中事务,他一个活也不接,就一门心思的顾着灵岳。
秦书生问他,“你能陪她到最后吗?”
朱敞毫不犹豫,“我愿意,我能。”
“你日日陪着她,她走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伤心就不陪了吗?”
“如果……我是说假设她能活下来,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朱敞地低头看了看手里正在削的苹果,笃定地说,“我娶她,只要她愿意。”
秦书生叹了口气,走了。
日子好像没什么指望了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有些人的生命,好像正在加速地奔向死亡。乙未羊年的春节,蝴蝶谷过得有点凄凉,一片愁云惨淡。
但是也有好消息,蟒山这一年过得特别热闹。
欧阳青鸟有喜了,华成峰抱住她又哭又笑,一会儿哭着说青姐我害怕,你生孩子,会不会死呀?我怕你像青萍一样,生孩子是不是痛不欲生的,要不咱们喝一碗药把他打了吧!不要受那个罪!一会儿又羊癫疯一样仰天大笑,满院子告诉人,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
一会儿又盯着青鸟还没鼓起来的肚子说,“等狗崽子出生了——”可惜一句话没完,青鸟一个巴掌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怒目而视,“怎么又打我?”
“你骂谁呢?”
“哦!”成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罪,“对不起!对不起青姐!我骂我自己还不行么?我是狗我是狗!我是说等他落地了,你可不能只顾着他不顾着我。”
青鸟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滚!”
“好嘞,青姐,我最愿意听你说滚。”知道青鸟又要揍他,说完这句,甩开大长腿,蹭的一下子蹿了出去。
青鸟其实也害怕,对于生孩子这事来说,她年纪实在不小了,虽然她自己是个大夫,但是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生产那天,她不敢跟成峰说,说了成峰只会更害怕。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做母亲,何尝不是又惊又喜又怕,她日夜里小心护养着这条小生命,实在心慌得难受,就去佛祖面前跪着,祈盼佛祖护佑她和这个孩子,就像她从前说的,心里忐忑慌张,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她。
最初惊险的几个月终于过去了,青鸟的肚子一天天起来了。
三月,成峰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婆孩子,往蝴蝶谷去,秦书生来信,说通天塔把宋依稀的尸首送到了烟霞,他们又运到了蝴蝶谷。
这一两年往烟霞和蝴蝶谷去的路,都要被华成峰踏出茧子了。
到了蝴蝶谷,正赶上人家家里在吵架。
蝴蝶谷里听说,在蜀地发现了疑似施即休的踪迹,灵岳要去看看,但是秦书生和朱敞都不让她去,灵岳气得大哭。
秦书生不让她去,是觉得她真的坚持不到蜀地,况且只是个空穴来风,哪知道有几分真假;朱敞不让她去,是因为跟她生气。
灵岳哭着哀求,“你们就让我去看他一眼!死在路上我认了!不让我去,我比死还难受!”
朱敞从前对灵岳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从没像那天一样犀利,毫不留情地喊回去,“你就只为他活着吗?他都走了两年了!他要是还活着,就算爬也该爬回来看看你,可是他没回来!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变心了,你还等他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看看眼前人?我对你哪里不好?你还有几天能折腾了?不许去找他!忘了他!”
灵岳哭得像个泼妇,鼻涕流了一脸,用尽力气甩了朱敞一个耳光,“你懂什么!你算什么!我和他生死相交,山盟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着!别说是蜀地,就算是波斯!回鹘,哪怕是地府我也要去!死在路上是天意,不用你们可怜我!”灵岳说得发狠,好像把这几年见不到施即休的委屈,全发泄在朱敞身上。
成峰看不下去了,蹲在灵岳车轮椅前面,“灵岳,别去了,那是假消息,我放出去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齐看向华成峰,成峰说,“我大概猜到通天塔是什么玩意了,我觉得那个通天塔主想杀施二哥,我放个消息出去,看看他会不会追过去,如果追了,我八成就猜准了。”
灵岳却听不下去这些,她一瞬间崩溃了,原本她心里怀着那么一丝丝希望,施即休一直活在这世上某个地方,有人说在蜀地见过他,灵岳就信了,但结果却是这么一出闹剧,灵岳两只手握拳,冰雹一样往华成峰身上砸过去,一边哭喊着,“你为什么骗我!你拿什么去引诱通天塔不好!你拿这样的消息来戏耍我!华成峰!你不是人!”
成峰低了低头,“我不是人,我错了。”眼角闪着泪花,因为灵岳看上去用尽全力地挥舞着胳膊,成峰却感觉好像是两团棉花挥过来,没有一丝力道。
那天大哭过一场之后,灵岳很久才安静下来,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朱敞来看她的时候,灵岳问了一声,“谁?”
朱敞感觉胸口像挨了一闷棍,她好像看不见了。
其实也没有真的全看不见了,但是每天早晚时分,她的眼睛前面会一片花白,持续一两刻钟,白日里能看见东西,只是模糊了许多,她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东西的距离,明明近在眼前的,她却要伸着无力的手去远处够,于是自那天开始打翻饭碗,朱敞现在要喂她吃饭了,好在朱敞早已摸清了她的口味,灵岳倒也吃得满意。
成峰跟着秦书生去看了宋依稀的尸首,十分可怖,那已经不是尸首了,脖子以下没有一块皮,剥得精光,内脏都无,肉也被挖走了许多,多处见骨,四肢断成无数碎块,整个人可以随意卷起来,那人仿佛怕他们认不出这是宋依稀,脸给她好好的留着,死了没多久。
秦书生虽然已经看过几次了,还是捂着胸口难受,手里紧紧地抓着华成峰的手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依稀她不过是个姑娘,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受蒋玄武牵连,为何要这样害她?成峰,报仇!”
华成峰点点头,转回头去,眼泪飘落如雨,“秦大哥,一定护好这些人,也许快有结果了,等我把他抓回来,按在你面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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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红袖楼送来了上年的账簿和银子,恰逢墨良辰来蝴蝶谷,见了银子说,“怎么今年红袖楼大赚了?”
秦书生翻翻账本,摇头道,“未见得,和上年差不多。”
墨良辰说,“那怎么今年送来的钱,有去年两倍多。”
秦书生哦了一声。
自他接任两年,沈西楼再没来过烟霞一次,最后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火塘,可是说见了,不如说没见,秦书生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再之前,就是他把沈西楼打了那次,这换谁能不记恨,如今沈西楼一次也不来蝴蝶谷,只是一到季末年初,白花花的银子总是叫人准时送到,秦书生手上从不短缺用度,也因此玄雅堂能尽快修缮起来。
灵岳叫朱敞给沈西楼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说临走了,想念亲人,盼望他能来蝴蝶谷见一面。
陈错不见秦书生,但是不能不见灵岳,因为这两年少去,也不知道灵岳身体坏成这样了,收了信快马加鞭就往蝴蝶谷赶。陈错没来过蝴蝶谷,只知道大概的方位,灵岳叫朱敞远远地迎出去,那一日薄暮时分,陈错第一次踏进了蝴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