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闻善一抖手里的念奴,便有风鸣,齐闻达微微一怔,没再继续往前走,齐闻善两眼一瞪,“说吧!你是要自己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闻善,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你亲哥哥!”
“呸!你不配!齐家百年清正家风,如今一朝毁于你手!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之事,你死之后,我会在家谱里除了你的名,你的尸体也不许入祖坟,别脏了祖宗圣地!”
齐闻善一脸正气凛然,齐闻达满眼不可置信,摆起当大哥的架子,“谁叫你这样和我说话的!家谱轮得到你说了算?!你别给脸不要脸!齐闻善,你给我乖乖让路,我便不杀你,如若不然,我也不差你这一个!”
齐闻达也抽出了刀,刀光一闪,齐闻善讥笑一声,“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刀下,我无怨无悔,我若能胜你一筹,今日便替祖宗肃靖家风!”说着念奴起,横刀斩过,力拔山兮。
齐闻善一出手,齐闻达心下就一凛,那孩子明显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哭鼻子的小弱鸡了,他那厚实的肩臂肌肉已经说出了他曾多少次挥刀,砍树,砍石,砍草,砍风。齐闻善自从十五岁开始跟着华成峰练刀,脚踏实地,从不偷懒耍滑,一招一招仔细琢磨,每一招都练上千万次,直到再无破绽,如今闻善也二十了,已经是个堂堂挺立的男子汉,他没借过什么光,甚至不如夏弦月,他看不懂琴谱,没有名师指点,华成峰教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练的都是最朴素的刀法,招式一点也不花哨,却每一刀都有用,与夏弦月刚好相反。
这一刀齐闻达没接,迅速转了个身避让开,自己的刀顺手就往闻善腰间递过去,闻善只移了一寸身形,齐闻达的刀错着他的腰过去了,他没想到,闻善对战局中的距离把控得如此精准,好像多一寸的无用的力气都不肯使。
齐闻达回刀,倒着又往闻善腰上蹭,这一刀闻善躲都不躲,齐闻达正在讶异他为何不躲,陡然发现自己大腿上已经一片冰凉,血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先见了血,才感觉疼。齐闻达赶紧收刀回护,两刀相撞,铮的一声,谁都没躲,互相飙着劲瞪眼对峙,过了一会,齐闻达感觉有些出虚汗了,手腕也开始发抖,他没有齐闻善力气大,念奴把他的刀缓缓地压下来,再飙下去,他刀恐怕要断,齐闻达刀刃一偏,抽刀退出,齐闻善力大来不及收,一刀砍在了地上,齐闻达扭头就跑,齐闻善从土石里拔出刀,抬腿就追。
夏弦月教给齐闻达的魔琴神功的部分,轻功为主,若不是刚刚他腿上中了一刀,齐闻善根本跟不上,此刻也只是勉强,齐闻善又没有个弓箭,着实追得很费力,好在刚刚那一刀,齐闻达受伤不浅,跑了一会,腿就不大好使了,只得停下歇息,这一瞬,齐闻善跟上来了,俩人又过了几刀,齐闻达不是对手,转身又跑,就这样跑一跑,打一打,折腾了大半天,闻善倒也不着急了,拿下他是早晚的事。
自然齐闻达也看出了这个趋势,他脑袋转转,不能这样拖下去,这地方他们转悠了好些天,对这的地形十分熟悉,想到此带着齐闻善就往密林深处钻,果然入了密林之后,没一会,齐闻善就失去了齐闻达的踪迹。
齐闻达到一处溪水边,就着溪水洗了洗腿上的伤口,撕了裙摆给自己包扎起来。而丢了齐闻达之后的闻善,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山林里钻来钻去,焦虑起来。
齐闻达休息了一会,轻轻起身,近处没有齐闻善的身影,他辨了辨方向,猫着腰往林子外边走去。
可不巧,刚出了林子,跟正往回走的华成峰碰上了个面对面,华成峰一搭眼就知道是他,齐闻达扭头就往回跑,华成峰提腿便追,这一追,给华成峰心口追出了个洞,那齐闻达在半空中腾跃的姿势,打死他他都忘不了,手脚像在自己打架一样,十分不协调,不就是那夜要强暴青鸟的黑衣人么!那一夜他也是这样追着他,却中途被夏弦月喊声叫了过去,让他给跑了。
夏弦月后来还骗他,说另有其人。
华成峰脑子里像着了火,长鞭抖擞,边追边甩,齐闻达身侧的树倒了一片,以致无可借力,腿上传来疼痛,挨了一鞭子,呼通一声,掉在地上,华成峰冲上来,一脚踩住齐闻达的胸口,“说!蟒山下要害青鸟的,是不是你!”
齐闻达眼神闪躲,忙不迭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华成峰脚下一用力,齐闻达痛呼一声。
齐闻善听到这声响,噌的一声从密林中窜了出来,手举念奴,“师父!我来!”
华成峰说,“这杂碎曾对你师娘下过手,给我剁了他!”
齐闻善高举宝刀,大喊一声,齐闻达到最后一刻,还以为齐闻善能给他个机会交代后事,但是没有,念奴落下,齐闻达身首分离,溅了师徒俩人一身的血。
齐闻达的尸体,齐闻善都没管。
回到那破损的山洞,灵岳已经控制住了王红参,齐闻善一如从前,跪地给王红参磕头叫母亲,请她回半月湾,并且不得再外出生是非,让她安安心心把孩子养大,如若她再出门作乱,齐闻善便要一并清理。
王红参哆哆嗦嗦的答应着。
陈慈悲问灵岳,要不要给施即休报仇,灵岳笑笑,“咳!哪轮得到我,算了,爹,况且你看,那孩子哪有一分毫像施即休,明明就是个小小的齐闻善。”
陈慈悲也笑,“我灵儿放下了,这便好,过去的都算了,我看小朱那孩子也不错,你觉得……”话还没说完,灵岳已经跑到师父身边去了,老头这次侥幸捡了条命,只是手指还剩三根了,不免悲戚,灵岳一直在旁安慰。
秋圣山笑着看着陈慈悲,“师弟,我当真不是刻意拖延时间,是成峰细心,我都没想到会有人发现我留下的记号。”
成峰赶紧鞠躬,“师祖诶!您可折煞我了!您那脚印,虽然藏在层层落叶之下,一个脚印,地裂十里,我要是再找不出,回去您不得打断我的头!”
陈慈悲也拱手,“师姐好手段!”
齐闻善带着王红参和那小娃,一路护送回半月湾,其余人暂且回第三庄,华成峰不能久留,打了个招呼就往蟒山跑,临走还喊,“这次我可真的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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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回到蟒山。刚一进山,就被那一直在山腰上往下眺望的人冲下来抓了个正着,那人狠劲抓着华成峰的衣领子就往山上拖着走,嘴里还唠唠叨叨,“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八成要横尸在你这蟒山了!我一个和尚,给你守着你老婆生孩子守了三天两夜,肚子里的经都来来回回念了千八百遍,佛祖都要让我求腻烦了,这笔账看我怎么跟你算!”
华成峰一个大个子被揪得弯着腰跟着往上走,听了这话,暴跳起来,“怎么生了这么久?生出来了吗?青鸟还好吗?”
“反正都活着呢!你上去自己问问,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太好!”和尚净慧怒气冲冲,“以后你再别让我干这样的事——”
华成峰赶紧嘴甜起来,“师兄!叫你师兄还不行么?不托付给你托付给谁呀?那些人如狼似虎,没有你在这,我哪敢安心在外面杀敌,这不是与你情深义重么,好师兄,快别生气了!我给你塑一座金身谢你!”
和尚净慧仍是冷着脸,“你这样的情深义重,我真消受不起!”手上不松劲,拽得华成峰几乎要跌倒。
华成峰说,“嘿!我还当你是个得道高僧,怎么这么见不得人间疾苦,不就生个孩子么,就把你吓这样,谁不是这么来的?你佛怎么跟你说的,戒嗔戒怒,你看看你,修行还差得远了!”
净慧拉过华成峰,用力拍了一下他后背,“还在这跟我贫嘴,快上去看看吧!”
成峰做了个鬼脸,好似化作一缕青烟一样,蹿上了山顶,大门敞开,院里一片乱哄哄的,药童不停地跑来跑去,见他回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都有报不完的信,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成峰却一概挥手隔开,直往最里面奔,到了青鸟门口,像从前一样,想踢门进屋,却被一个老婆婆手拿一把艾草给拦住了,老婆婆歪嘴瞪眼,“哪里来的登徒子!”
成峰惊愕,“你是何人啊?为何挡在我家门口?”
老婆婆这才笑了,“呦!原来是孩子爹!老婆子无理了!我是山下的,专门给有钱太太们照顾月子的,您没回来,我这不是得顶上么!”
老婆子拿着艾草往成峰身上扫,成峰边躲边说,“我可没多少钱给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婆子笑呵呵,她笑的时候看着也凶,“给你家照顾月子,老婆子不收钱,从前我老头子生病的时候,欧阳掌门也没收过我的钱,我是来报恩的!老爷刚从外面回来,身上不干净,”老婆子脸上一脸嫌弃,“而且您这一身的寒气,怎么能往产妇和孩子身边去!快去梳洗干净了再来。”
成峰喊了几声青鸟,里面也没应,老婆子又说,“娘子刚生完三天,哪能跟你这么对着喊?快去洗了再来!”老婆子拿这那一把艾草,使劲抽打成峰,华成峰无奈,只能去洗漱,洗了半个时辰,终于干干净净地来了,婆婆又在门口嘱咐了半天,“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惹娘子生气,不能惹娘子哭,不能蹦蹦跳跳,不能——”
成峰实在不耐烦,一把推开那老婆子,调整一下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还不到十月,屋里已经点起了炉子,炉子上放着一盆水,屋里暖和得很,成峰一眼就看见青鸟躺在榻上,额头上搭着个布巾,身上盖着大被子,脸色不是很好看,很虚弱的样子,成峰轻手轻脚坐倒榻边,看着青鸟这样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起眼泪来,“好青鸟,辛苦你了,可还好吗?”成峰俯下身,轻轻地靠近青鸟,青鸟微微一笑,声音十分低,“都好,虽然苦,却也值。”
成峰轻轻抱住青鸟,头低在青鸟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不是人的!你在家里生孩子这么苦,我却不在你身边,实在是该打!”
青鸟放任他哭了好一阵,才轻轻开口说,“你以后是当爹的人了,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可不能这么动不动就哭,不怕人笑话。”
成峰抬头,“好好好,我往后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让人看笑话!”
青鸟说,“你看过孩子了吗?”
成峰这才一愣,说了半天生孩子,孩子在哪里?“没呀!孩子在哪呢?”
青鸟白了他一眼,指指屋正中间,矮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粉嫩嫩的小肉团,正睡得香甜,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成峰适才明明从那摇篮边经过,却完全没看到,此刻又转过身来,蹲在那摇篮边,伸出大手,想碰一碰那小儿软嘟嘟的脸蛋,手指在半空悬停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生怕自己没有轻重,碰坏了他。
青鸟在榻上歪头看着他,他年纪轻轻的,却硬是笑出了一脸的皱纹。
成峰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水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柔软过,突然想起个严肃的问题,轻声说,“青鸟,这是儿子还是闺女?”
青鸟瞪眼,“没人告诉你?”
成峰跟她比谁眼大,“没呀!都让我自己来看看。”
青鸟简直无语,“儿子,你喜欢吗?”
成峰脸上瞬间又多了两道褶子,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喜欢喜欢!我只是要听你亲自告诉我!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我都喜欢!”
又兀自看了许久,几乎一动不动,简直发了呆,“青鸟,这小东西真的是我儿子吗?”
青鸟心想,这人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见面没半个时辰好光景,就要来惹人生气,“华成峰,你什么意思?你要疯啊?”
华成峰这才觉得自己问的不对,作势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不是不是!青姐,瞧我这嘴笨,我错了!我是说,我怎么就有儿子了?像做梦一样啊!”
青鸟噗嗤一声乐了,“说得好像你没见过我肚子怎么一天天长起来的,那是平白无故有的吗?”
成峰还是觉得转不过来,用手比了比长短,“青鸟,他这是这几天就长大了?还是生出来就这么大?”
青鸟叹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成峰也没留意到青鸟没说话,自顾自念叨,“你这小家伙长这么大,定是没少让你娘受苦,青鸟,什么时候开始能打了,我替你揍他一顿!”
青鸟骂了一句,“得了吧你,祖宗!”嘴上骂着,心里却感动得很,不知不觉眼角竟划出一滴泪,成峰扭头看见,赶紧回到青鸟身边,揪起一边的帕子给青鸟擦眼泪,神情好像自己闯了大祸,“哎呀呀,青鸟,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门口婆婆要打我了,婆婆告诉我不能惹你生气不能惹你哭,我这进来一会儿,却样样都犯了,罪过罪过,青姐,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自己憋着啊……”絮絮叨叨,跟那老婆婆一样。
青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回来了,给孩子起个名字。”
成峰丧着脸,“我这点子水平,哪会起名字,你来吧,青姐。”
青鸟伸出手抓住成峰,“不行,就要你起,快点!”
成峰不怀好意地一笑,青鸟缩回手去,成峰眯着双眼盯着青鸟,“好吧!看在青姐跟我撒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儿子起个名字,不过说好啊,起的不好,你可别怪我!”成峰仰起头,眼珠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叫长松如何?盼他长如青松,顶天立地!”
青鸟笑,“好。”
成峰说,“我听秦大哥说,当朝有位大诗人,现在已经不在了,给他儿子写诗,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没有这样的文采,但是有同样的盼望。”
青鸟撇撇嘴,“不要,公卿有什么好,我只盼‘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
成峰应着,“好好好,青姐说得对!就是这样!青姐好文采呀!”
俩人又卿卿我我聊了一会儿,成峰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站起身要往外走,青鸟问他,“你去哪里?”
成峰说,“我去给我闻大哥烧个香告诉他一声,咱们家有后人了,让他也高兴高兴,往后长松就以孝子之礼奉着我大哥的牌位,按时烧香扫墓,敢不听话,我日日揍他!”
青鸟听了这话,眼泪像化了的冰一样,哗哗地往下淌,甚至抽泣出声,成峰赶紧过来又擦泪,又安慰,青鸟却止不住眼泪,门外老婆婆听见了声音,推门进屋,怒气冲冲,揪住华成峰的耳朵就往外拽,压着声怒道,“告诉你什么了!为什么要惹娘子哭!赶紧给我滚出去!”
华成峰龇牙咧嘴的给拽出去了,青鸟见那景象,又止不住乐了,转过身自己擦擦眼泪,心里感叹,这一生有这么一个人,喜怒哀乐便都齐全了。
华成峰回来了,净慧就要走了,这半年没干别的事,净给华成峰看家了,成峰送他到蟒山脚下,净慧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光头的,手脚带着锁链,垂眉耷目,成峰对净慧说,“净慧,你说我这样是否太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作恶,怎么成雨就不用死?另外两个我都杀了,对他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净慧摇摇头,“他醒悟了,与旁人不一样,该给他个机会,他这最后一次,不是主动来告诉了我实情,还配合我们给另一位去了信,你才有机会救人吗。”
华成峰也耷拉着脑袋,“你总会安慰我,总之,姓华的兄弟三个,都要在你手里过一遍,成雨如今也拜托你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若他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只需说一声,我无论如何也为你做到。”
净慧眨眨明星般的眼睛,笑笑说,“好,回吧。”
这一次换华成峰,目送净慧离开,直到他们走出他的视线,他还不肯回,心里涌起万千思绪,他与净慧,自十岁那年相见,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这么长的岁月里,身边的许多人都变了,来了,走了,死了,唯独净慧,仿佛还像初见那日一样,如明星耀目,永远照亮人间,成峰心里赞叹道,好和尚!
章后诗:
雨打风吹后,方知情与仇;
慢思个中味,恨痒犹在喉。
繁华从此去,梦醒万事休;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