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山月明朗,他似一位行吟诗人,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或许诗兴来了,诗意到了,而诗句似顽皮的小娇娘,躲闪着,就是不让你抓住她,哪管你淫火高炽,情欲难耐。
吟安一个字,
拈断数茎须。
老皇要“拈断”的,却是钓叟多年的心血,和他自己,在风雨飘摇的人族命运之河中,最终的走向。
圣女小荷在祈仙缘柳林坡的客厅坐着,一直坐着,从昨天半夜来到这里,就这样坐着,闭着眼睛,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似个木雕。
少年还在里屋睡着,直到到中午,才悠悠醒来。
有两个陌生的丫鬟,在床边侍立。
“小鹿仙呢?”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被吓到:为什么要找小鹿仙?
这两个陌生的丫鬟十分冷淡,也没什么好脸色,悻悻地道:
“这院的所有人,都被抓走了,我们是临时抽调过来的。”
“什么时候?”
“有一个多时辰了。”
“哪抓的?”他问完又摆摆手,示意两个丫鬟退下。
因为丫鬟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昨晚老皇说了,要通知族老堂。
两个丫鬟并没有退下,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有点不耐烦地道:
“小鹿仙姐姐说,你醒来,就给你洗澡,你要不要?”
少年头、脸、衣物上的血污还在,一身沁入毛孔的酒酸味也还在。
再不洗,他自己都能被自己臭烘烘的身体,熏得晕厥过去。
他连连点头。
见他同意,两个丫鬟好生失望。其中一个,更是有气无力地开门,耷拉着肩,踢踏着鞋,逛了出去。
不大会,她带着八个壮汉,抬来了热气腾腾的双人沐浴桶;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各自捧着亵衣长袍、浴巾花瓣、面脂手膏,衣香澡豆、头油漱盐等等,盥洗所需,一应俱全。
安放好沐浴桶,摆放好盥洗物品,壮汉、丫头们径自离开。
两个丫鬟很烦躁,也不招呼少年,只是慢慢腾腾地,要去褪掉自己身上的衣物。
“你们下去吧。”
少年看不得她们半死不活的样,而且,他也不习惯女人侍候着洗澡。不过,要是小鹿仙,又另当别论。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还生怕少年反悔或者告状,走出去,顺手关门,又从门缝里伸进脑袋,强调性地叮嘱一遍,道:
“是你赶我俩走的!”
少年对着她,笑笑又笑笑,友善而且温暖。
两个丫鬟才放心离去。
少年让自己完全没入热水中,用窒息来让自己的大脑清醒。
他的思绪很混乱,心情也很沉重。
虽然一切仍在预料之中,事情的发展也没有偏离预定的轨道,但对向霸?诡异地死去,少年总觉着是个转折,一头扎进了不可测控的黑暗区域。
这是有苗头的。
原先谋划中,所有的审理都在人族大军中进行,现在看来,这是痴心妄想喽。
少年不甚了解族老堂,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整个天域的平均水平之下,甚至远不如人族之中的年老者。
他只知道,族老堂在人族有着无比尊崇的地位,是人族朝堂的顶级存在,是处置人族事务的中枢机构,对人族所有的所有,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至于族老堂有哪些人组成,如何运转,他一无所知。
无知才生忧虑。
少年不知道小鹿仙面对的是什么,是酷刑,是审问,还是和颜悦色、温柔以待。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跟小鹿仙对好的说词,一遍一遍地温习,要做到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正在少年躺在沐浴桶里,胡思乱想之际,有门房杂役跑来禀报,说门外有押司拿着韦、杜、嵇、阮四位族老的拜贴,请他赴宴。
这个时辰,午宴晚了,晚宴早了,来的还是押司,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顶着宴请名义的过堂。
小鹿仙交待的事里,可没这一款呀。
少年先是脑子一懵:这该如何是好!
但四位族老故意把过堂说成宴请,倒给他提了个醒。
少年是堂堂人族天选大将军,是可以比肩人皇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该有大人物的派头,大人物总该有大人物的尊严。
他想到这个关节,就知道该怎么打发:你们既然敢蔑视地给我送根杆,那我只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打定主意,他也不吩咐下去,仍躺在沐浴桶里,就当没听见。
门外的杂役不见回音,忍不住又禀报一遍。
这次少年答话了,但说的却是要换水。
杂役哪敢怠慢,跑来跑去汇报、调度,弄得一身臭汗。
那边押司看见他,还语带不善地催促。
这杂役憋着一肚子火,也没好话,对着押司作个揖,讥诮道:
“启禀押司大人,小的无能,要不您亲自去跟大将军禀报。”
押司刚要抬腿,一想不对,看这大将军昨晚的做派,为了条狗,就能整死个总教头,这可不是善茬。
自己的任务,本就带着违反规矩的大不敬,别神仙打架,我这凡人遭殃呀。
他转过这道弯,态度立即谦卑起来,还了杂役深深一揖,脸上陪着笑,亲切得道:
“不急,不急,麻烦小哥。”
杂役见这大将军果然好使,心气登时就平顺过来。
这上下通传,本就是门房杂役的职责所在,再说,押司态度又软化,就是再不愿意,他还不是得再跑一趟。
杂役带着八个壮汉,又抬来热气腾腾的双人沐浴桶。
少年慢慢腾腾,换个桶躺下。
杂役心说,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见过换酒、换院、换女人的,这洗澡换水,倒是第一次。
可等到走进少年泡过的那桶水时,他立即改变了看法。
是得换,这腥臭,能让人三天吃不下饭。
少年在沐浴桶里躺着,悠哉悠哉,好似忘记了杂役禀报的事。
杂役无奈,只得再次小心翼翼地禀报。
“这四个老杂毛。”少年听完,微微笑着,轻声斥骂,好似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之间那样,道:
“去!
就说我在泡澡,让他们晚上到我这儿来。”
“那这拜贴……”杂役从袖口里掏出拜贴双手捧给少年。
少年眼睛都没睁,随口说道:
“扔那押司脸上?”
“是。”杂役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跑了。
他自己的任务完成就行,哪需要操心押司的死活。
见杂役回来,押司忙迎上去,客气地问道:
“如何?”
杂役没有回答他,反而给他作了一揖,遗憾地道:
“押司大人,对不住了。”
说完,从袖口掏出拜贴,狠狠扔在了押司的脸上。
押司没敢反呛,而是愣在原地,半天都没说话。
这是四位族老的拜贴,扔在他押司脸上,就是扔在四位族老脸上呀。
杂役从来没有这么过瘾过,真没想到,一向趾高气扬的族老堂押司,今天竟连连吃瘪。
他要把这事跟穷兄弟们说说,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转脸走了两步,他才想起,只顾着撒气,话还没带到。只得又转回来,吊儿郎当地道:
“大将军说,他在泡澡,让四位族老晚上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