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小几成了碎片,那人方才住手。
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纱布,没受伤那只手如今也伤痕累累,手上扎满了碎木。
帐外有人听到了动静,忙过来问发生了何事,叶明秋随口找了由头将事情搪塞过去,转身有些为难的看向何满。
叶明秋本想说教一番,但转念一想,若是换做以前,别说小几了,就是三大营的锅怕是都得被他给砸了,这么一想,他多少也得了一些安慰。
“还继续吗?”叶明秋问“不继续我就帮你重新上药。”
何满佝着身子,双手紧攥成拳,脸埋在了碎木屑里,他喘着沉闷的粗气,像头即将濒死却又不甘心的老牛。
何满撑起身来,苍老又浑浊的眼睛通红似血,他问“是谁!”
“这事说来也奇怪。”
叶明秋扒拉着药箱,说“偷袭的明明是皇都城赶去的禁军,这一点是小风亲眼所见,绝对不会出错,可问题是对将军动手的却不像是中原人。”
“什么意思?”
“小风说对方身形魁梧,健硕的不像是中原人,甚至比番族勇士还要高大几分,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
叶明秋看向何满,伸指在两人眼睛前比划了一下“那头盔里的眼睛是金色的,像蛇。”
何满用袖子擦去溅到脸暇的血珠,说“天底下哪有金眼珠的人,小风看错了吧!”
“我也问过他,但他咬定自己没看错。”
叶明秋剪开了被血浸湿的纱布,将药粉洒在了裂开的伤口上“这些年小风明里暗里一直在查,只不过事情太远,先皇驾崩又早,知情者少之又少,所查迟迟无果。”
“那你应该早同我说才是!”
“你一直在三大营混吃等死,同你说有什么用!”
叶明秋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滇晖去查吧!何大聪明!”
何满顿时缩了眸“我也没这么说.........”
“别说我没提醒你,虽然你曾是滇家的兵,但后来跟的是我们将军,你应当知道滇晖当年做的事,若还拿滇晖做你的旧主,咱们兄弟不做也罢!”
叶明秋提着药箱便要走,何满忙一手按下药箱,急道“我没这意思!滇家,滇家当年也是有苦衷的!”
“你们几个都怨滇晖当年投靠了先皇,说他背叛了将军,可若是没有他,萧王早就被人害死宫中了!”
叶明秋拽过药箱,何满急的脸色通红,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若不是当年因你贪生怕死迟迟不肯进三大营,将军怎么可能留下沉疴!将军没有沉疴也不会向朝廷求药,从而欠下朝廷的人情,不得不去南方治疫!”
药箱的锁扣被两人拽松了,瓶瓶罐罐的药粉摔了一地,好在沙子软绵,瓶子没碎,就是滚得到处都是。
叶明秋拎着空药箱僵在原地,背影紧绷着。
何满自知说错过了话,忙去捡药瓶,拿衣裳兜了满满一兜,他捏着小瓷瓶,觑着叶明秋脸色,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胆子小兄弟们都是知道的,就是将军也没说要强迫你入营,方才是我说过了话。”
何满觑着叶明秋,小心翼翼的从他手里拿过药箱,轻手轻脚的将药瓶放箱子里“将军身死,皇都城城门紧闭,南征说的对,这不单单是对将军的轻视,也是在对三大营旁敲侧击。滇晖偏在这个时候回京辅佐,向先皇表忠心,说好听些,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好听,便是贪生怕死。”
“南征也是因此事寒了心,这才离开了三大营,我同他一样,也怨恨了滇晖许久,后来我回京述职,在宫宴上见了滇晖,才不过进京一年,他竟像是老了十岁,他当时似乎有话想同我说,但我没理他,转身便走。第二天离京,我在城外遇到了带着元宝纸钱出城的嫂夫人。”
叶明秋侧眸看他,何满将药箱递给了他,低声说“去看他们的长子。”
“将军去世时灵柩没能入城,南征带着灵柩离开,愤怒之际说了一些犯上的话,先皇怕三大营就此反了,当时三大营威望最高的是南征,官职最高的是滇晖。先皇想通过滇家再次掌控三大营,当时在皇都城的嫂夫人已经有孕,而且即将临盆,先皇便想让她们母子入宫做质,以此来控制滇晖。”
“嫂夫人在丫鬟的帮助下逃离了皇都城,但在半路却动了胎气,禁军在后追的紧,无奈之下她们只能躲进山里生产。孩子刚出生,禁军便寻了过来,嫂夫人将孩子交给丫鬟,自己引开了禁军。”
“嫂夫人被带回宫中,先皇见禁军没带回孩子大发雷霆,命人出城搜山,禁军三天后回宫,带回了一个被血浸透了的襁褓。说是丫鬟抱着孩子在逃跑时慌不择路,跌进山谷摔死了,血腥味引来了狼,将丫鬟和孩子分食了。嫂夫人悲恸欲绝,自此一病不起,眼见药石无灵,人命危浅,先皇这才真的急了。”
“先帝怕滇晖知道真相后一怒之下反了,便派人去同滇晖说,说是嫂夫人想念他,赶去边境探望时动了胎气,与山中生产,血腥味引来了狼,把刚出生的孩子叼走了,嫂夫人郁郁寡欢,隐有不祥之兆,现接入宫中,受御医救治。”
“虽然滇晖当时不知内情,但他也猜出了几分,他将虎符交给南征,把主将位置给了他,又在先皇圣旨到来之前连夜回京,先皇有愧于他,纵使心中再恼也没有发作。也是老天庇佑,原本大限将至的嫂夫人忽的有了好转,在御医的照料下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此后先皇留滇晖在皇都城操练新兵,侍奉左右,南征不知内情,只以为滇晖不顾将军受辱之事,投靠了先皇,一怒之下离开了三大营,他一走,空尘刹也走了,三大营再没个能当家做主的人了。”
“先皇前后没少派人来三大营,但这里太苦了,敌军又频频进犯,主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没谁愿意在这呆,好几次我都以为三大营完了,大晟朝要完了。”
再后来先皇不得不求助于滇晖,滇晖的条件便是将夫人一同带着,先皇允诺,滇晖再次回到三大营,将夫人安置在城内,后来萧王来到了边境,再后来滇晖以年老为由收山回京,从此闭门不出。
先皇不放心萧王手握大权,便下旨要滇家独子替父出京,去边界镇守。
“滇晖当年确实对不住将军,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何满说“他每次一喝醉就哭,还总扇自己,说自己无用,给将军丢了人,给三大营抹了黑。他爱嫂夫人,也爱那些儿女,可有一天,他竟然醉醺醺的同我说,他真希望嫂夫人那一年死在宫里,这样的话他便不会像狗一样的活着,更不会枷锁半生,他羡慕小风,更羡慕南征,三大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让他厌恶的再也待不下去。”
叶明秋拉过何满的胳膊,将纱布一圈圈缠在他伤口上,俩人都没有再说话,帐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一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有人都命如浮萍,死的不值,活的更是不值,他们鄙夷逃兵叛徒,但他们也都选择做了逃兵,他们可以愤恨过去的自己,但却没法不谅解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他们都过的都很辛苦。
叶明秋问“木头知道真相吗?”
“孩子已经没了,是嫂夫人的过错还是先帝的过错又有什么重要的。”何满说“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若把所有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他岂能咽下这口气,即便自儿猜到了,只要嫂夫人不说,他便还能自儿骗骗自儿。”
叶明秋为他挑着手上的碎木屑,问“滇家郎,他知道这事吗?”
何满摇头“知情者本就没几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滇家独子,并不知道嫂夫人先前还有一子。”
“那孩子叫滇酹。”
何满说“滇晖亲自取得。”
酹字不好,是祭奠的意思,民间父母取名时都会避开这个字。
何满看了他一眼,闷声添了一句“嫂夫人有孕的家书送来军营时北山刚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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