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白了他一眼,“人家晚上睡觉,睡得着,睡不着,你也担心哟?”
掠影眉毛一扬,赶紧将视线落在军帐无人处,“人家好歹也是西洲史上唯一一位掰开九玄宫琉璃石的南瞻女人。”
寒烟伸出右手,掐住拇指与中指,在唇间哈了口气,冲着掠影脑门隔空一弹,后者急忙歪脑袋躲开,气得寒烟瞪圆眼睛,悄声喝道:“现在都敢躲了?!”
掠影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就瞥见少女乌月从军帐里冲出,在数千名西岭妖兽眼前狂奔,掠影神色不定,指了指乌月,寒烟却按住他的手,握在掌心,示意让那少女继续造次。
兴许是少女跑太急,被碎石崴脚绊倒,起身后膝盖渗出血来,她却毫不在意,张望片刻,继续朝着戚灵方向跑去。
大概是确定了位置,乌月一头扎入西岭军阵,跻身在浑身浴血的妖兽丛中,那些妖族将士被迫让开条小路,显而易见,这也是长戚大人默许,乌月边跑边垂泪,却没有哭出声,直到挨近了戚灵,她扑通一声跪倒。
乌月脸上梨花带雨喊道:“西岭的风皇大人,求求你了,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救活我姐姐!!”
原来是为了这事,阵前几百名近些的妖兽瞥了眼跪地少女,不由得各自撇起了嘴,若长戚大人能复活你姊妹,岂能不先救活那些西岭阵亡将士?痴人说梦这个词,果然是独独用来形容人族的,在西洲地界,几时曾听过,痴妖说梦呢。
巡狩师轻尘来到乌月跟前,搀扶着少女胳膊,乌月却低着头,死死攒紧地面的泥土,仿佛抓得紧了,旁人就扶不动了。
悬浮于空的戚灵,默然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戚灵轻声道:“随我来。”
三个字,让乌月如获敕令,笔直站起,沾满泥土的手抹了把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两个少女,一前一后,远离了大军,翻过了山丘。
可在乌月心里,眼前这位西岭少女,神姿却大如山岳,只是她愿意去做什么,好像就一定能够做到!她虽是风灵之君,若想放低身姿,去了解千年来巫道承袭古术,并开拓组合出的万种新术法,那必定也是手到擒来的事,这其中,万一有能复活姐姐的神妙巫术,这位风皇也一定可以学得极为精粹。
戚灵缓缓落下,踩住柔软草地,居然坐了下来。
乌月等了片刻,不知是跪是坐,索性呆呆站着,“大人……长戚大人。”
“感受到了吗?”戚灵悠然闭上双目。
乌月鬓角被一丝柔风撩起,迟愣道:“什么。”
“风呀,天地间,最自在的风。”戚灵手掌轻轻按在膝间,“这片寂静的草海,风儿一吹,多美呀。它们有枯有荣,即便是野火烧过,明年春风一吹,也就复活了,可终究人非草木。”
恍然间,乌月跪在草地上,收敛了哭腔,“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戚灵问道:“你是想,让宿霜的魂魄归来吗?”
乌月嘟着嘴道:“不不,我要姐姐好好活着,能牵着我的手!那些亡灵幽魂,格虎城的巫师都可以操纵,我不想姐姐变成那样,呆呆的,不会说话,一打雷,就浑身颤抖,太吓人了。我要姐姐活着,就是跟我一样活着。”
戚灵坐着冥思,等了片刻,闭着眼问:“你为什么说,一定有办法。”
乌月噙着泪道:“只要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从小就是这样!我想要怎样,就能怎样,小时候,时常饿肚子,想吃口饱饭,就有过路贵人给我和姐姐送钱,我想穿花神殿里那样好看的衣裳,城里最除名的裁缝,就找我让我来试穿,我想拜格虎城大巫师为师,想了一整年,苏洛居然派人找我。我想什么,就是什么!我想着,长戚大人有办法,就有办法。”
“你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有办法?”
乌月一愣,“我……我没这么想过,不知道,就是没想。”
戚灵柔声道:“至诚之心,可以通神。你的念力,很厉害,我是指,于修行灵咒而言。”
乌月猛然摇头道:“苏洛也这么说我!我跟着她修习火咒,却觉得好累,一点也不想再修行了。”
“为什么累呢?”
“就是,想着修行没有什么好处。”乌月嘟着嘴,陷入回忆,“我有了本事后,格虎城官署里的贵人们都时常叫我过去玩,他们在官署断案,吃完原告,吃被告,收了钱还不办事,然后对我说,瞧,好玩不,这就是贱民。可这一点也不好玩,我跟随大巫师修行得法,收获的却是满城看戏,手底下办差的铁面巡检,闲来无事都来找我,让我跟他们去钓鱼玩,结果却是钓些可怜巴巴的无辜矮人,抓住了,就掏出一枚太华灵石问矮人认不认识,矮人点头,他们就声称矮人有罪,认得这种灵石,就一定挖过这种灵石,这可是禁止开采的,然后这帮人就笑嘻嘻问我,想敲多少竹杠,得来的钱,一分不要,全都送我!”
“哦。”戚灵轻轻说着,“这些都只是世间常见的恶而已……你修行多年,就只见到了恶,与此相伴,确实挺累。那你有想过离开吗?”
乌月点头道:“想过呢,但不那么想,想法不够强烈,也就没成功。”
戚灵叹道:“那你所见到的,也只是恶的表象。我说一个例子,在南瞻部洲,有一片沙漠,假若你行走在其中,会有旁人悄悄砸烂你的水壶,再递过去自己的。后来,你遇上强盗,被砸断了腿,递给你拐杖之人,又正是强盗一伙。你千辛万苦爬出沙漠,被人救下奄奄一息,救你那人却忙于鸣锣击鼓,叫所有百姓来围观,却迟迟不会给你水喝。”
乌月皱眉道:“讨厌!这个沙漠,虚伪。”
戚灵点头道:“这片沙漠,又叫业海,却只是业海的一部分。世间所有的恶,其实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尽的伪善。面对恶,你仍能心存希望,留在格虎城,可面对伪善,你则会含着无尽怨气,饱受煎熬,却再也无法脱身。业海之盛,来源于此,从根本上讲,我们都在这片沙漠中,永远走不出来。”
乌月抿起嘴,说道:“可是,纵然走不出来,我也想让姐姐回到这片沙漠!”
戚灵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相信,你的念力,会使得姐姐重返沙漠,可是,她愿意吗?”
“当然!”乌月瞪大双目,张着嘴,却迟迟没了下文,姐姐真的愿意重回这片虚伪之地吗?乌月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风中草海。
戚灵见到乌月的双眸,在不断震颤,又仿佛见到,无尽业海波澜,在这女孩心间勾连。
戚灵柔声道:“如你所想,兴许,真的有办法,让你姐姐复活。可是,你为何不去想,让你姐姐回来,回到一个并非沙漠的地方来呢?”
乌月却似乎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她双眸放光道:“长戚大人真有办法?!”
若说是办法,却是一个连戚灵自己都毫无把握的办法。
至今戚灵仍旧记得,那日从清吟城赶赴风皇祠,在风纱大幕后的无尽忧思湖畔,她寻回了风灵残念,却意外踢到一只青釉执壶,溅出些水花,甚至清楚记得是三滴水花,随后光阴长河溯回到了三日前,三三之数,这又岂是巧合?
戚灵站起身,沿着草海丘陵往回走去,乌月便跟了上去。
即将翻过丘陵的时候,戚灵说道:“你知道风皇祠的无尽忧思湖吗?”
乌月点头道:“以前我打听过,风皇山童谣很多,都跟那片湖沼有关,却从来见不着,谁也见不着。”
戚灵有些惋惜道:“在那湖畔,也许藏着你想听到的答案,但是湖畔的东西,连我也难以理解,光阴长河,慢慢流逝,如何溯回呢?也许,只能让你亲自来尝试解读。不过,那是当初我封印自己的地方,在风皇祠圣像前的石盆里,没有风灵护体之人,绝难进入其中。”
光阴长河溯回一事,戚灵对谁也不曾讲述,连白酉也没例外,究其原因,仍是所知不多,然而戚灵能够肯定,这一定是凌驾于四位远古灵君之上的某种玄力,加上刚才在虚空境所见的黑色漩涡,戚灵越发笃定,万年之后的四大部洲,某些不起眼的东西,也能让神明忧心。
无尽忧思湖,曾沉浸其中,再临人世时,去时秋风,来时春风,迭荡天地。
这是戚灵更愿执着为之的事,对待乌月这位少女也不例外。
戚灵想起了当初在楚江王处,水瑶真人所说过方便法门,无论清微与人间,皆是方便第一,她也愿意留给眼前少女一个方便。
只是戚灵是个从不会讲出善意谎言的人。
夜幕逐渐降临,乌月独自回到帐篷里,神色略微沮丧,在巡狩师掠影的提醒下,她去见了宿霜最后一面。
不过这会儿少女却没有哭,她问了风葬的习俗,打消了冰封姐姐尸体的想法,而是反复琢磨着戚灵的话。
少女抬头望了望北边,眼神中透出一股凛然,对于姐姐的故去,少女恩怨分明,她也清楚那些毫无人形的异兽,来自绝枯岭,来自夜邙山。最初牙栾岗带着她们逃出格虎城,看中的必定是各自身上的禀赋,冰咒与火咒,彼此交叠,可以破开绝枯岭中的某个玄秘入口。
整座绝枯岭本身就是一座阵法,而长戚大人已经在阵法之外,布下了禁锢山岭的风阵。
在军营中,乌月得知了这个消息。少女徘徊良久,找了处空地坐下。
她突然间,就特别想学风咒。然而一想到曾与祭礼,与东丘浊流妖吏一道做过的事情,少女就眼圈通红,紧抿嘴唇,姐姐曾说,乌月心眼不坏,只是没有人好好领路,胆子又小,才会因怕错而犯错。
没有人好好领路……
乌月自顾自点点头。
仿佛对姐姐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极为认可。
少女接着又抬头望向漫天繁星,一言不发,呆呆坐了许久,想了许久。
霜离雨散无人管,抱膝独坐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