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亦舒的腿才下了夹板,来不及走动,一场倒春寒又让她缠在病痛中,等到彻底清醒的时候,春日已经彻底来了。
她陷在这场旧事噩梦中太久,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以至于看到日光落在窗上的时,生出了一种错乱感。
她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卫亦舒,还是卫亦舒。
卫斯渺见院子里的海棠有了花苞,带她去院子里散心。
春光从树影间落下来,撒在身上,她一时有些怔,直到眼睛看得有些酸涩了,才回过神。
卫斯渺倚坐在那,眼皮子都懒得抬,手里熟稔的捏着松果逗枝头上的雀儿,明明该是松弛慵懒的动作,他却好似紧绷着的弦。
“我并不曾派人去请他。”
卫亦舒叹了口气,伸手拿了橘子剥着,一面道“那我让他明日不要来。”
她一剥开来,他就伸手接了,丢进嘴里。
橘子漂亮是漂亮,可实在酸的很,他的眉头便蹙着,却仍是吃下去了。
“他明天不来,我后天就去袁家要义绝的文书。”
“等阿姊在江全住腻了,我就去接阿姊。”
卫亦舒了解他,他何尝不了解自己的阿姊。
卫亦舒一时无话。
片刻后才道“你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以后怎么样都该收敛些。”
卫斯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直到把她看得不大自然了,才开口道“阿姊和母亲很像。”
卫亦舒总以为他莽撞桀骜,可是他早就不是当初跪在祠堂里的卫斯渺了。
“那个时候母亲也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那是一个久病不愈自知时日无多的母亲对孩子的临别嘱咐。
他看向她,面容清俊,剑眉星眸,实在是与往日不同了许多。
“阿姊嫁给了袁大兄,袁家亏欠阿姊的,大兄亏欠阿姊的,都会落在我身上。”
“不管我将来闯了什么祸,有袁家在,我总是会好好的。”
“袁大兄品行端正,我也不用担心阿姊会被欺负。”
“我去京安,有袁大兄,我去思南,有舅舅舅母,我去江全,有叔父叔母,等我成婚了,有了妻儿,就顾不上阿姊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不复之前的亲昵,“阿姊,这是你为我铺的路么?”
卫亦舒沉默着,那些想好的托词在他洞穿一切的视线下没有出口的机会。
卫斯渺用力攥紧手中的橘子,他的面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起伏。
“阿姊,我不喜欢一个人。”
偌大的卫家,其实空旷得叫人害怕。
“我不想跪在祠堂里看你们的牌位,阿姊,我寻不到你的时候,每天睡在祠堂里,求父亲,求母亲,求他们不要把你也带走。”
卫亦舒伸手将他的手握住,方才感受到他隐忍下的战栗。
“我带着那具尸骨在祠堂坐了一夜,阿姊。”
他病到要安排后事时,想的都是没有把卫斯越叫回来。
他怕她没见到卫斯越,心里难过。
卫亦舒握住他的手,如同少时那样试图安抚他。
她对不起斯越,所以被沈素洁困住时,无论遇到什么,她都当做是她的报应,是她该受的恶果。
可唯有斯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起那时对卫朝安抛家弃子的感慨与不解,想起那时跪在祠堂里对他们说出的承诺。
少年时握在卫朝安手里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她的手上。
卫朝安是她,她亦是卫朝安。
不论她是男,是女,是意气风发志向远大的卫朝安,还是避世掩耳保全自身的卫亦舒,是敲碎人格尊严的卫朝安,还是保留人性的卫亦舒,最终都不过是淹死在同一条河里的枯骨。
“哪怕是为了卫斯越呢。”
卫斯渺轻声道“哪怕是为了他留下来也好。”
卫亦舒看着他,“斯渺,别这样说。”
卫斯渺侧过头,像是倦了,又像是不愿面对她。
暖阳洒在他的身上,满满当当的,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院子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到轻柔的风声。
“阿姊记得春女么?”
卫亦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她,不及反应,就听他道“她也杀过许多人。”
她垂下眼帘,心口仿佛被突然刺了一刀,呼吸间都夹杂着难言的痛楚。
“阿姊那时喜欢带着小狼去园子里逛,说它们性子欢脱,随了我这个主人的性。”
时间细细算起来,他们也没有分别太久。
亲人之间总归是这样的,姊弟之间也总是这样的。
既有血脉牵绊相依为命的信任,也有吵不完的架。
他从来没有卫斯越那样的好心思,不理解就是不理解,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他也从来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过。
“昨夜阿姊喊三声斯越,喊了十二声如意,喊了一声袁从简。”
即便烧得人事不省,她也仍然挣扎在这一场冗长无望的噩梦之中。
他坐在床头,一夜一夜守过去,看着她的脸,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母亲。
卫斯渺转过头,静静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听他开口,“我多希望我只是介怀阿姊心里不曾挂念我。”
卫亦舒垂下眼帘,看着茶案上慢慢冷却的水,恍惚间,竟有一种轻松感。
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喜欢看言情小说的。
少女怀春的心事无处倾诉时,一本一本一篇一篇的小说故事成了她探索与学习的百宝箱。
她也会和同桌在放学回家的那一段路程的缝隙中吐槽那些矫情的女主。
而现在,她成了那个庸俗又矫情的其中一个,甚至连女配都算不上。
卫斯渺看着她平静到几乎死寂的眼眸,想起那时她在祠堂里的说要好好生活下去时的神情。
“阿姊,你怕的不是它们,是我。”
他替母亲端过汤药,也为父亲跪在佛前求过愿。
哪怕听到了她呼喊的人名里没有自己,也不过是无奈她的偏心。
怎么会想过,她心里其实怕他。
它们吃过人,所以她怕它们,无论它们多么的温顺,多么欢喜的把肚皮翻在她面前,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也还是会厌恶的呵斥它们滚开。
卫亦舒看向他的脸,想要扯些笑出来,他已然先笑了,泛红的眼尾还有些湿,没有半点当初桀骜难管的模样。
“我一边恨阿姊心狠,一边恨阿姊心软。”
他知道她心软,发发脾气,说说委屈,念一念父母亲,她还是会顺他的意。
可是这样做了,他反而觉得心里极不痛快。
既不是胁迫得来的礼物,也不是央求来的施舍。
假使只有这些,他依旧会欢欢喜喜的接受。
偏偏不是。
”我把他摁进池子里的时候,你生我的气,拿着藤条把我的手抽肿了,让我在祠堂里跪了两天,祠堂里的地砖格外的冷,跪久了,小腿都肿得没有知觉了。”
那时候,他觉得阿姊心狠,日子也格外的不痛快。
“原来那时候我们是最亲近的。”
哪怕挨了打,受了骂,第二天他还是照样子在她面前央她叫人给他做甜汤,少写两张字。
“阿姊,我们怎么变成了这样?”
卫亦舒看着他,他仍是笑着。
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茫然与疑惑,她驯服了他们,可最终,又好像从来没有接纳过他们。
就像她总以为自己在这个时代里好好活下来的时候,又一步一步自我放逐,朝着死路的方向寻找喘息的机会。
袁从简站在外面许久,引路的婢女也等在那里,许久才听他道“阿姊在家时开怀吗?”
婢女想了想,方才道“女郎昏睡的时日多,醒了也只看看书,和三郎说说话。”
袁从简点点头,举步往里走,姊弟二人已经说完话,卫斯渺已然起身,兀自逗弄着雀儿,像是生着闷气。
卫亦舒余光瞥见雪色的身影,便猜到了来人。
“你来了。”
袁从简嗯了一声,自己坐在了席上。
卫斯渺只微微仰头,看也不看,极冷淡的喊了声大兄。
袁从简听见这声大兄,面色便柔和了些,“母亲说南安郡王妃送了一棵珊瑚过来,你要是喜欢,就留在家里,不喜欢就搬到江全去。”
卫斯渺的声音有些冷,却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不必了,家里塞不下。”
卫亦舒看了卫斯渺一眼,见他果真是十分的气恼了,只好侧首看向袁从简“要去请安回礼么?”
袁从简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眸,继而将目光扫过她恰到好处的笑颜上,便轻轻摇头,“不必。”
卫亦舒点点头,不再细问,便将药放在一边。
“那你晚间是在这里用膳吗?”
袁从简看着卫斯渺那委实不大和善的目光,点点头,“也好。”
卫斯渺忽而甩了袖子,快步走了。
卫亦舒正叫人更换茶水,忽然听他道“阿姊和竹如吵架了吗?”
她轻轻摇头,“他只是忧心我的病。”
袁从简看着手中的茶水,没有说话,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又听他道“我并没有窥探之心。”
即便是空有名头的夫妻,他也从没想过与她义绝和离。
他说得恳切认真,卫亦舒便想起从前与他辩论斗嘴时的不客气。
她不知该怎么回这个话,袁从简却已经低头顺手将她绣到一半的绣棚捡了起来。
见上面的绣工实在称不上好看,便失笑道“阿姊绣的菊花别有意境。”
听他调侃的话,卫亦舒也不再纠结前话,只摇摇头道“我实在不大擅长这个,拿来打发些时间。”
袁从简想起那时沈素洁的遗物中那根粗笨的梅枝,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眼前这一方帕子上。
“你何必在外院苦等,你明知道斯渺故意为难你。”
这实在是不能劝和的。
不劝还好,劝了恐怕他那个性子真要和袁从简结怨。
袁从简放下东西,浅笑道“外院清净,我歇一歇也很不错。”
“况且我确实让他空欢喜一场,心中有气也是应当的。”
冬日过了,阳光和风也不再似往日那般裹挟着寒气。
她也难得在这一时的柔和中暂且放下了忧苦,“他其实未必是气恼你。”
袁家的宗妇历来出身显赫,现在她成了袁从简名义上的妻,即便对外称身体不便,也有不得不去见的人。
卫斯渺气恼的就是这一宗了。
袁从简心中了然,却为她肯开口说出来而欢喜。
“阿姊不必忧心。”
卫亦舒笑了笑,不再扯着这个话题不放。
“你今日没有事么?”
袁从简坐在她身侧,伸手将她茶案上冷掉的水放在了自己面前。
“圣人体恤父亲年迈丧子,加上旧疾复发,新伤未愈,索性让父亲暂且归家养身体。”
卫亦舒叹了口气,“我听说武硕郡主要回西北戍边?”
除了这一桩,外界传得更多的是圣人与这位武硕郡主的绯闻了。
比如圣人要将公孙芳和去姓贬为庶人,武硕郡主执意谏言,圣人不纳,武硕郡主一气之下告假家中。
还是圣人亲自弯腰求见,才见到了人。
还比如圣人迟迟不愿让武硕郡主离京。
“郡主不去戍边,又能如何呢。”
年少时总是羡慕他们身上的光彩与荣耀。
可是真的自己走一遭,才知道其中的艰难。
谢常剠是陇西谢家的嫡女,除了接替父命戍边的缘故之外,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为英勇有谋略有胆识的将军。
换成任何一家的儿郎,跟随她在西北成婚,也总能有半个好结局。
“她是翱翔于高空的雌鹰,圣人是定国的君王……”
“要郡主脱下甲胄入宫为后为妃,与其他妃嫔共侍一夫,那就不是郡主了。”
同样的,要公孙卞真这个隐忍多年,心机颇深,外表漂亮仁善内里腹黑果断,险胜公孙芳和的君王舍弃天下之主的身份去当一个逍遥王爷,那也不是公孙卞真了。
提起雄心壮志,匹配的必定是男人。
唯有武硕郡主谢常剠,将这个词分到了一半。
袁从简自然接口道“上次我与郡主在宫中恰巧遇上,见到她身边有一个小将,阿姊猜猜她是谁。”
卫亦舒低头想了想,“春女。”
袁从简便顺口说了些谢常剠如何领兵又是如何训练女将士的。
直到卫斯渺等得不耐烦过来请,才算将话止住。
即便袁夫人有心想要多留一段时间,却耐不住江全的书信一封一封的催。
卫斯渺送她到十里亭犹觉不够,又骑着马往前送了二十里。
卫亦舒乘坐在马车内,官道上黄土飞扬,他停在原地看她,眼眸中还犹带着倔强与希冀,偏偏硬是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卫亦舒勉力扯了些笑,却见他上了马,转头走了。
直到看不见他身影,她才慢慢关上了车窗。
回到江全时,已经有本家的人在那里等着了,听闻袁夫人和新妇都在病中,就有人说该去祭山神。
等忙完回来,她早就吃过药睡下了,丹竹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倚靠着茶几,只是撑着头半天没动静。
袁从简放轻脚步,转身出去了。
等再进来,内室的烛火只剩下些微弱的光屋内晦暗不清。
丹竹倚榻跪坐在地毯上,打着哈欠,一转头见他进来,硬生生把哈欠忍进去了。
袁从简示意她不必出声,自己坐在了一旁,轻声问询着今日归家的事。
即便早都安排好了,他也依旧问了这一句。
“大多是见大娘子的,娘子坐了两刻钟就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就先回来了。”
袁从简白日里折腾得不轻,此刻实在是有些倦了,便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下去吧。”
丹竹壮着胆子仰起头,声音还有些紧张与迟疑,“奴服侍郎君更衣。”
袁从简眼眸中露出些许诧异,继而就是轻轻蹙着眉头,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温和又可惜道“这不是你要做的事。”
丹竹一时不知道他的意思,硬着头皮解释“娘子睡得沉,身子又不便宜。”
她等这一天等得久了,应对回答得很是合宜,言谈举止间也并没有露出半分轻佻与暧昧。
袁从简静静看着她,眸光深沉得像是幽暗的潭水。
丹竹以为他是默许了,跪在他跟前,伸手去松他的衣带,温顺自然的露出了自己的脖颈。
他不说话,她就慢慢放下心来,慢慢往他面前凑着,直至她恰恰解开最后一根衣带,他拨开了她的手。
丹竹依旧仰着头看他,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忐忑之间又夹杂着一丝侥幸。
内室的烛火彻底熄了,屋内便格外昏暗,即便挨得这么近,她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只有这个?”
不待她回答,袁从简继续道“你不配。”
他温和惯了,即便说出这样带着鄙夷凉薄的话也没有外露情绪,语气依旧平淡柔和。
丹竹刹那间觉得自己好似被人脱光了衣服丢在了人堆里,羞愤难堪到了极点。
明明只有三个字而已,却足以让她把所有的希望与脸面都折损干净,她小心翼翼的留心着他的喜好,一点一点的试探,全然忘了袁大郎是如何的冷漠残忍。
直等他去了小书房,丹竹才堪堪回过神。
直至她的视线再次回到内室,才好似寻到了生路一般生出几分焦急。
次日等到卫亦舒一醒,她就来到了卫亦舒跟前,将昨夜自己的越矩之行毫无保留地吐出来。
哪怕袁从简此时此刻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可她太怕了,怕袁从简先处理了她,怕袁从简先把唯一的生路堵死。
哪怕她明知道看在这张脸上,袁从简不会即刻动手。
可她不想留在袁家了,一天都不想了。
卫亦舒见她低着头,跪在自己脚边发着抖,轻叹道“你是真心想当大郎的妾室吗?”
丹竹本来以为会等来她的耻笑,甚至是责骂,没想过她会问这句话。
她一沉默,卫亦舒就当她默认了。
即便她对这个女孩儿没有情分可言,可是看到她与如意相似的面容,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是想嫁人生子,还是只想做高门大户的妾室?”
袁从简轻叹,却只是看着自己的书,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奴婢嫁个清白的人……“
她每日每日服侍着汤药,是除了袁从简外知晓些许内情的人,她知道女郎活不久了。
她不想当殉葬品,不想死,她想活。
可此时此刻,她半点不敢吐露出来。
卫亦舒察觉了她对袁从简的抗拒与恐惧,便不再详问。
还是对着袁从简解释了一句,“她年岁不大,这样做并不是本意。”
丹竹忍着眼泪没有抬头。
“那我让他们分配你去别院伺候。”
丹竹连忙磕头道“奴婢愿意。”
卫亦舒松了口气,“那就好。”
等到她走了,袁从简方才放下书,语气极为不赞同“阿姊委实不善御下。”
这一样一个心思多胆子又大的婢女,实在不适宜宽和纵容。
卫亦舒摇摇头,“她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规矩会害人,凭着本能求生而已。”
袁从简没有说话,等她看过来时才道“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像她一样,有求生之心。”
他说得太过恳切认真,让她下意识生出一股不安来,便移开视线,笑道“这不像袁从简会说的话。”
袁从简笑了笑,坐在她身侧的身子微微倚着,今年簪花节格外长,我有几个好友特意从西北赶过来,下个月初,大概就到了。”
卫亦舒沉吟片刻,“不是说一路的要塞已经通关了吗?”
“虽说通路了,只是圣人的旨意也要一层一层的发下去,具体细则也要因地制宜再行商议,昨日才全面解禁,不通商,也不许外民上京,要回来也要先在守备长官那报备过,拿着文书才能入京,层层关卡过一遍,少说也要两日,要到江全,最少也要三个月。”
假使只是解释好友的行程,他不必说得这样细致。
卫亦舒一时空在那里,袁从简只当不知,继续道“簪花节是江全老少皆要参与的节日,彼时整个江全的街坊楼阁都会用鲜花妆点,阿姊也可以编花篮玩。”
卫亦舒勉强将神思扯回来,“你也会编么?”
袁从简看了她片刻,才道“会的并不多。”
哪怕他有心将卫斯越的消息送到她面前聊作宽慰,此刻看见她躲闪回避,依旧生出了一股后悔与愧疚来。
“阿姊想去骑马吗?”
卫亦舒摇摇头,“我没什么力气,不去了。”
袁从简难得没有顺从她,“哪怕走一走也是好的,阿姊带着从管一起去,还有从筠,她一直吵着要见你。”
卫亦舒一时没有想起来从筠是谁,后知后觉这是小茶的名字,“她要来找我?”
袁从简噙着笑点头,“只是来的时候你总是睡着,她等累了就被带回去了。”
“斯渺来时叫我带了许多的玩意儿,一直没来得及叫人给她送过去。”
见她多了两分精神,袁从简便转过头叫人传话,“你去同四娘说,明日娘子带他们去骑马。”
卫亦舒一时诧异,袁从简却是怡然喝起茶来。
即便是他有意为之,卫亦舒也没有细想什么,日头西沉,院子里骤然冷下来,卫亦舒吹得有些冷,也就起身去了屋子里。
袁从简倒是兴致极好,叫人掌灯搬了书案过去,就这么在外面处理起公务来。
次日袁从管过来寻她的时候,她才起来,正在上妆,从筠穿着藕粉色的襦裙好奇的看她,葡萄似的眼睛灵气十足,鹅蛋脸,红润润的,极为喜人,见她发觉了,便乖巧的喊了声阿姊。
卫亦舒向从管点点头,起身蹲到从筠面前拨了拨她脖子上红玉做的小兔子,“好久不见,从筠,这只兔子像你一样可爱。”
比起之前,从筠已经长高了些,声音脆生生的,说的却是一口地道的江全话。
“这是次兄专门给我的。”
卫亦舒听不懂,只好看向从管,袁从管弯腰把她抱起来,“她说这是次兄给她的,嫂嫂身体还好吗?”
她有意避开从筹从策,卫亦舒也转了话题“好多了。”
袁从管不再多言,只是叫人把从筠带到外间去玩儿。
“我看院子里的书案还没有撤,昨夜阿兄肯定又在院子看书到深夜是不是?”
卫亦舒正在换衣服,听她问起这个,正要说话,就听她道“阿兄爱在夜里看书,总是忘了时辰,以前……”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卫亦舒从镜子里看到她黯然的神情,心中便有了答案,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袁从管低头看向茶案上的茶盏。
好半天,她才扯了些笑,“嫂嫂,我来给你挑骑马装。”
车马早已就备好了,只是出门前还是要去袁夫人那里一趟,从管一手牵着从筠,一面同她说起袁家最近的事。
她深居简出,只见过袁家几个长辈,从不在宴席上露面,时日长了,传言也就多了起来,袁从管隐晦提起这些的时候,卫亦舒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来到袁夫人主院,看到满屋子的娘子,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比起她的冷淡,那些娘子们显然热络得多,等她请完安,俱是起身过来请安问好。
袁夫人本有倦色,见她来,才多了两分笑意。
“大郎早上过来请安时说你想带她们出去骑马?”
卫亦舒心知袁夫人想要她尽快抽身出去,便也十分恭顺的叫了声母亲,将今日的安排都说了。
袁夫人原本就只是为了叫她过来认人,现在也就打算放她走了。
“你们去吧。”
等她们一走,屋子里又热闹起来,字字句句都是夸赞她性情模样如何的好,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并不算康健。
卫亦舒上了马车才感慨道“母亲很厉害。”
袁氏嫡系旁支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够有千余人了,对内的资源分配权都在袁夫人这里。
袁从管一面跟从筠玩儿九连环,一面道“嫂嫂若是想学,母亲很愿意教的。”
卫亦舒只当她在说笑,“我实在懒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袁从管叹了口气,真真切切是知道她是不明阿兄的心事。
她不再提起这些事,转而说起了武硕郡主的事,”我以前也觉得郡主是个严苛的人,后来在京安里被她救过两次,我觉得她其实很好。”
卫亦舒好奇,“救过你?”
袁从管点点头,“那时裴贵妃尚在京安。”
她不说,卫亦舒也是能想到其中的凶险的。
“圣人虽然赐死了三皇子等人,然而还是将裴贵妃幽禁在了内宫,她身边有个叫满园的宦官,是个手段极为阴狠的人,本想将她带出内宫,被圣人察觉了,也不知怎么,郡主非要求情,圣人为这件事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卫亦舒想到那时匆匆见过一面的男人,没有说话。
“虽然圣人顾忌着先皇的圣谕,只暂时羁押审问着,裴贵妃还是自尽了,她身边那个宦官,也跟着自戕了,传闻说,他们本是一同长大,情谊甚笃。”
这样的绯色传闻从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身上传出来,世人只会无限的遐想与揣测,十年百年后,世人又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她,自然不必说了,这想必又是那位圣人公孙卞真想的法子了。
卫亦舒正想着,袁从管继续道“阿兄就是为了这些传言顶撞了圣人,被圣人训斥了,让阿兄闭门思过半个月呢。”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没有半分的担忧,可见也真的只是口头训斥。
卫亦舒想到袁从简的性子,大概猜得出他是个什么想法了。
“我倒是没有听他说起过。”
袁从管轻轻笑了笑,“阿兄怎么会同嫂嫂说。”
到了地方,袁从简已经满载而归了,正坐在那里擦汗,从筠一见到他,就朝他怀里钻,非要他背上那张弓。
袁从简被缠得没办法,只能把弓拿下来,从筠一见弓比她还高些,忙活了半天才算把弓抱在怀里。
袁从管看着他们忙活,自顾上了马。
卫亦舒被扶着上了马,艳阳天里吹着风,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些。
袁从简折腾完从筠,便叫人把她放上马,牵着遛弯去了。
袁从管喝着马走到他身旁,见他只看着卫亦舒的背影,还是开了口“母亲总说阿兄固执,我还不信,现在是信了。”
袁从简收回视线,擦着手没说话。
“阿兄,你们本就是夫妻,即便原先是假的,以后未必不是真的,还是说,你心里到底是介意卫阿姊被沈素洁欺辱过?”
袁从简没有恼,起身上了马,袁从管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正欲去找从筠,就听他道“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从没有什么真假夫妻,也没有所谓的介怀。
妇人的贞洁,从来不在身上。
袁从管叹了口气,“阿兄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袁从简却不再回答,喝着马走了。
卫亦舒慢腾腾的骑着马走在旷野上,看着天边的云卷起来又展开,这一瞬间的安宁叫她暂时忘却了背负的性命。
她盘算着斯越归家的日子,盘算着自己的终点,盘算着去西北的路程。
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袁从管过来邀她去河边玩,她才恍然从繁杂的心事中抽身。
“嫂嫂,你没有见过我阿兄骑射的样子吧。”
卫亦舒笑了笑,“袁家大郎的君子六艺,我在宛南就听过。”
袁从管看向远处的身影,也跟着笑“这倒是,我家阿兄都很厉害的。”
比起在家时的逃避,此刻的袁从管无疑是骄傲的。
这样骄傲的神情,也曾出现在另一个女孩的脸上。
卫亦舒一时有些恍然,又很快将这些思绪别开,“我有些热了,去河边吹吹风吧。”
四个人都忙着做自己的事,袁从管也会同她说说话,更多时候,都是在河边给她的马洗澡。
她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河水里,就这么拿着刷子给马刷背。
马儿也乖巧,站在那里,连尾巴都没有摇一下,安安静静的任由她摆弄。
卫亦舒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看着少女叫马儿跪下来,然后一点一点洗着它的耳朵。
袁从简不知何时牵着从筠过来了,见她看得入神,从筠就扯了扯她的衣袖,眼巴巴的看着她。
卫亦舒怜爱的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从腰间拿了装着果脯的囊袋给她。
“竹如的信过来了,阿姊要看吗?”
卫亦舒拥着从筠,顺口道“回去看吧。”
袁从简顺手将帕子递给她,然后将信拆了,呈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信上多是问候的话,更多的,是卫斯越回来的消息。
看到这三个字时,她喉咙仿佛突然堵住了一块铅石,所有竭力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从牢笼中毫无顾忌的冲出来。
一直到从筠摇着她的胳膊想要她的关注,她才从恍然回神,伸手把信接了,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头看了一遍。
“阿姊,你怎么样?”
她的脸色实在不大好看,看完了信,轻轻摇头,“没什么。”
袁从简看着她,扫过她手上攥紧的动作,不再开口。
卫亦舒看着河里的袁从管安宁松快的给马儿喂了一把野草,波光荡漾间,河水仿佛数不清的碎星子,晃得叫人辨不清她的面容。
少女的身上萦绕的安宁与欢喜像是这春日里开出的花,格外引人注目。
她借着她,好似看到了刚来这个时代时的自己。
只是有些遗憾,她并没有那样好的身体与积极的心态。
医师再来把脉开药时,她耳边只有些尖锐的翁鸣声,刺得耳膜发疼,毫无余力去听他们说什么。
等到安静下来,她勉强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袁从简不算好看的脸色。
“我还有多少日子?”
袁从简沉默着,只是侧身拿了药递到她面前,卫亦舒轻笑道“我知道了。”
袁从简将药放在一边,面色晦暗不明,“阿姊,何至于此?”
卫亦舒手里的信还攥着,她低头看着,半晌才道“从简,斯渺还在生我的气,你还能多瞒几年,只说我在养病,不宜走动,他会信的。”
卫斯渺性子倔,知道她心里怕他,心里必定是恼恨到了极点,两三年内怕是不会想见她了。
“等他再大些,你再告诉他。”
袁从简忽而握住她的手,“你就只能想到这些么?”
他极少动怒,现在是真真切切的恼恨起来。
哪怕他明知毫无立场说这句话,哪怕明知其中内情,也还是夹杂了越界的私心。
问完了,他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松了手不再开口。
两人静默着到了家里,一直到院子里,袁从简才说了句有公务,只身离开了。
没有了丹竹,院子里都是袁家的青衣奴婢,她不愿意把人带到这里来陪她耗下去,一个宛南的婢女都没带。
袁家上下都是极安静的,连带着婢女也格外温顺安静,不到主人开口,绝不会闹出什么响声。
袁从简不来,院子里静谧得像是一滩死水。
两人分房而居,哪怕是在一个房里,也是一个在内室歇着,一个在耳房睡着,婚事突然,旧事繁多,袁从简来或不来,反倒是惊不起半点涟漪。
除了他自己之外。
卫亦舒再听到卢文昭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就想到了沈玉荷。
卢文昭穿着粗布素服,坐在那里,文弱又单薄。
袁从简正和他说着话,卫亦舒走近了,才发觉卢文昭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少年意气。
见她来,卢文昭起身向她行礼,袁从简却是起身离开,“我去陪客。”
卫亦舒点点头,等到她坐下来时,才看到卢文昭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年弱,隐约有些眼熟的少年。
见她察觉了,卢文昭便也侧过脸看向他,“阿姊就是你要找的人。”
少年闻言,一双眼便看向了她,看了许久,沉默许久,才走到她面前,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个布袋子,小心翼翼的打开,拿出来一封信递给她。
卫亦舒没有接,只是看着他,却仍是看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
卢文昭依旧看着少年,“他的阿姊,是服侍过阿姊的梁女医。”
卫亦舒一时惊诧,再次看向他的眉眼处,见他瘦得厉害,一双眼却早已没有了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青涩,如同小兽一般,紧紧盯着她。
她伸手将信接了,梁渡云却攥着信不肯松手,只盯着她,“你记得我阿姊吗?”
卫亦舒便不再强求,松了手,轻声道“我记得。”
梁渡云便将信放在了她面前的茶案上。
他的动作别扭得厉害,像是要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卫亦舒只好看向卢文昭,“多谢你。”
梁渡云站在卢文昭身侧,低着头,握着拳不再开口。
卢文昭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罢便起身走了。
席上便只剩他们二人。
卫亦舒看着他衣服上还有杂草尘土,算不上干净,脸上还有结了痂的血痕,便伸手递了热水给他。
“你阿姊她们还好么?”
梁渡云看着她手里的茶,稍稍退了半步才道“阿姊很好。”
他不接,她也不再勉强。
“她们去了西北吗?”
现下这个时候,也只有西北能够容下她们了。
她惦念着团圆,想着她们能够逃出生天,满心的以为她们一定去了西北。
梁渡云不甚清楚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卫亦舒点点头,从腰间拿了香袋给他,“这里有些金豆,你拿去交给你阿姊。”
梁渡云依旧低着头,卫亦舒便将香袋塞到他的手里,好似没有看到他手上的脏污。
“你等了我很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