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素净,只留我一人踽踽独行。
满阶雪满,我知道你没有回来过。
云鹿伸手拭去眼角那滴热泪,低下头去,默默数着小径的雪阶,拾级而上。数到九百九十九步,刚好走到白鹤洞。
乌翎正在白鹤洞外啄食着老梅树上的积雪。
老梅树虬曲苍劲,枝柯交错,可坐可卧,盛花时期,可以荫布一庭。今年花期已到,光秃秃的枝头,一粒花苞也没有。
飞花坠雪,一层一层,寂寞地堆积在枝柯上。
这株梅树,在白鹤洞外屹立了上千年,年年花开花谢,从不缺席。
子虚说,这株老梅是混元峰的梅王,等它快要开败了,其它梅树才敢竞相开放。
不知为何,今年,老梅树没有绽放一朵梅花。
满山梅林好像与它相约好了似的,枝头不见一粒花苞。
如果不是花神刻意封锁了梅花信,那就是老梅树也在为子虚的离去而忧伤难过,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云鹿走过去,怅然地抚摸着乌翎的朱冠,道:“乌翎,今日给子虚喂过渡心泉了吗?”
乌翎很有灵性,听了云鹿的话,立刻舒翼起舞。
云鹿又道:“乌翎,你后悔抛下师父、师兄,陪我回太鹤山洞天吗?”
它将脑袋伸入云鹿的怀里,摇头摆尾起来,似乎在说,乌翎很愿意啊!
“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只有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我怎么如此可笑,居然问你后不后悔陪我回来呢?”
云鹿苦笑一声,顺了一下它脖颈上的霜毛,缓步走入白鹤洞中。
走到石榻前,坐在子虚身边,温柔地摩挲着那棱角分明的面庞。
“落尽世间繁华,终究南柯一梦。子虚,你若是想睡,就一直睡下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云鹿喃喃低语着,将脑袋依靠在他的臂弯里。
不一会儿,她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云鹿变成了那只无忧无虑的白鹿。
她在太鹤山密林里四处游走。
密林里草木峥嵘,浓翠蔽日,累累攀藤牵丝错节,悬挂在林间。青芝遍地,如翠羽一般卧于溪壑边,她一边走,一边低头啃食着青芝。
乍然间,云起雾涌,让人不辨东西。
云鹿惊悚地抬起头,极目迥望,侧耳遐听,密林里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只鸟儿飞过,只有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地从她的脚下淌过。
那迷雾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四下皆笼罩在乳白色的迷障中。
淙淙流水突然变成了滔滔巨浪,顷刻间,将她卷入了一片汪洋之中。
她在波涛中沉沉浮浮,四只蹄子上窜下跳,眼见自己就要溺毙于水中。
忽见子虚头戴箬笠,身穿白衣,脚踩一茎青竹,唱着棹歌,衣袂飘飘地踏浪而来。
云鹿的眼睛里立刻作作生芒,伸出一只蹄子,使劲朝他挥舞着。
子虚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茎青竹犹如轻舟急桨,从她身边破浪而过,飘飘渺渺,转眼间就驶入了一片菰蒲之中。
一个巨浪卷雪,朝着云鹿汹涌扑来。
她被卷入幽暗深邃的水底,狠狠地呛了几口水,耳边只听到自己“咕噜咕噜”吐泡泡的声音。
极度窒息之下,云鹿猛地惊醒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趴在石榻上平心定气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缺月当空,一缕清辉如练,从白鹤洞顶垂落,温柔地笼罩在她和子虚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满脸淋淋漓漓,不知道是寸寸柔肠,化为盈盈泪水,还是月光洗练,滴下的清水。
满腔离语付沧浪,一襟清泪为君倾。
子虚永远也看不见,云鹿究竟为他倾洒了多少清泪。
捧起那双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云鹿不知道,子虚还要沉睡多久。或许几千年,几万年,或许今生今世,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们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
如果相思是一道伤,她已经伤及筋骨;如果眷恋是一种病,她已经病入膏肓。
乌翎慢慢踱到子虚身边,用长喙啄开了他的衣襟。
“乌翎,你要做什么?”
云鹿以为它又顽皮了。
它“咕咕”低鸣着,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与她说。
探头一看,子虚胸膛上被太上决云剑刺穿的伤口,已经结成了肉粉色的瘢痕!
云鹿猛地扑了过来,轻轻抚摸着瘢痕,惊喜欲狂。“乌翎,师父果然没有诓骗我,渡心泉可以生肌,金景丸可以易骨,这是千真万确的!”
乌翎又发出“咕咕”两声,欢快地抖了一下双翅。是的!它很认可云鹿的话。
“傻孩子,师父怎么会诓骗你呢?”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沉闷有力的声音,像是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发出来的。
云鹿回头望了一下,身后静无一人。
她捧着滚烫的双颊,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波澜。
“师父回来了吗?不对,不对!我刚才一定是兴奋过度,听岔了!师父有大任在身,哪有空闲跑这里来呢?”
“乌翎,你知道吗?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人的九窍、五脏、十二节,都与天气相通。子虚的伤口开始愈合结瘢,说明他身上的关窍、五脏六腑,又贯通了阴阳之气,重新开始运转了!”
乌翎似乎比她还高兴,伸着修长的脖颈,张开白净无瑕的羽翼,宛如美人在舞池里,甩开了长长的水袖。
云鹿抓着它的翼尖,手舞足蹈起来。
“凤凰来仪太高贵,虎豹熊罴太粗俗,孔雀锦鸡太高傲,只有乌翎,是世间最清新脱俗的清虚神鸟,你和子虚一样,与生俱来带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你们是世上最好看的玉面郎君!”
庄子在《天道》中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此时,对云鹿来说,与天地相和谐的快乐,太遥远也太虚幻,只有心仪之人赋予的快乐,才是真正的人间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