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君在雪风里,可曾梦回混元峰?”
魏夫人轻挥手中的麈尾拂尘,缓步走到他的身侧。
“三十余年如一梦,归来梅开香盈手!一年多了,紫微仙卿心之所念,意之所盼,皆是爱徒。今日,混元峰老梅新开,紫微仙卿何不亲自回去看看?”
女夷道:“去年,我封锁了青田太鹤山洞天的梅花花信,今年就将人间第一枝梅花,开在了混元峰上,紫微仙卿快快回去故园看一看罢!”
叶法善天师心里一颤。
“多谢紫虚元君和女夷!”他行了个叉手礼,口念破云咒,汲汲忙忙往括州青田飞去。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硕大、洁白而又明亮,青田太鹤山洞天笼罩在一片清光之中。
混元峰上,雪堆玉砌,开满了洁白无瑕的梅花。
从山脚下的清溪观开始,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一直蔓延到点易台、紫霞宫,又蜿蜒而上至混元峰之巅,整个太鹤山洞天变成了一座皑皑雪山。
欲浮亭、白鹤洞、试剑石,不知掩藏在哪一处花海下。
叶法善天师沿着混元峰小径拾级而登。
山风拂面,清香四下流淌。
哪一片是月色,哪一片是梅花,教人迷离惝恍,难以辨别。
冰华化雪梅瓣白,落在肩头香一身。女夷带来的,哪里是人间第一枝,她分明把天下的梅林都搬到混元峰了!
“子虚,云鹿,师父来看你们了。”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梅林里三回九转,但曲曲折折传回来的,依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叶法善天师提起燕尾青色丝麻道袍的衣摆,加快了脚步,踩着满地落梅,拼命向山上跑去。
快到白鹤洞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一曲《梅落寒枝》,在谁的十指下,如行云流水,音音细韵袅袅散开。
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春燕呢喃,时而舒缓如清泉流淌,时而急越如飞瀑倾泻,飘荡在混元峰上空。
三十年前,他亲手谱写了这曲《梅落寒枝》。
除了子虚,还有谁能在上古逸音上,如此熟练地弹奏这支曲子呢?
他像清溪观里的三清尊像,默默地站着,看着子虚一袭白衣,交跏趺坐在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轻拨琴弦。
云鹿身着槐花黄色的襦裙,支着下颌,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的十指游走在泠泠七弦上,好似永远也看不够,听不厌。
那抹槐花黄色,分明是梅瓣里的垂垂嫩蕊。
乌翎最是善解人意,不忍心打搅他们,悄悄地躲到了远处的梅树下。
琴歌文赋本是寻常,今夜的一弦一音,却与往常不同。
看着他们的背影,叶法善天师感觉到如幻还真。
无论这是梦中的锦瑟弦歌,还是醉里的绕梁之音,能够再次听到子虚的琴声,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慰藉。
一曲终了,不禁泪满青衫。
“落梅初,横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乱,鬓上藏,梅谢十分春来早。”
子虚和云鹿回过头来,看见师父嘴里吟唱着《梅落寒枝》,从老梅树后慢慢走了过来。
云鹿拉起子虚的手,朝着师父飞奔而来。
师徒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乌翎修颈顾步,扑棱着羽翼,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地飞翔着。这一刻,天地凝闭,时间停止,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清泪一滴。
叶法善天师仔细端详着子虚的脸,万千深情都凝结在了眼底。
多年的师徒情分,早已情同父子。
“为师在长安,没有一日不挂念着你们,夜夜梦回混元峰,只为看你一眼。”
子虚含泪道:“弟子终日躺在石榻上,能感觉到师父在我身侧,只是,无法说出话来……”
“每天,看着云鹿用渡心泉滋养你的身躯,看着你的五脏六腑一天一天鲜活起来,师父心里,真的比什么都欢喜!”
“弟子能死而复苏,全靠云鹿的悉心照顾,还有师父暗地里运平阴阳,冥助于我,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终于使我起死回骸。这份恩情,子虚没齿难忘!”
云鹿哽咽了。
“师父,您真的没有诓骗我!渡心泉为子虚化腐生肌,贯通阴阳。昨夜,服下最后一颗金景丸,他的喉咙里就开始出声了,那一刻,仿佛是云鹿重生了一般……”
“傻孩子,师父怎会诓骗你呢?”
“我知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关心我们的人!”
虽然平复如故,子虚的身体枯瘦如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尚且需要很多时日闭关调养。
为了照顾子虚,云鹿亦是清瘦了许多,叶法善天师心里涌起了阵阵怜惜。
他很想留在青田太鹤山洞天,和云鹿一起照顾子虚,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健康。
可是,大业未得善终,他无法振衣濯足,归隐江南。
“唐隆之变后,相王登上大位,却常常心生隐退之意。时下,太平公主恃功干政,开元圣帝尚不能把握中枢大权,师父还得常伴帝君左右。你们就留在在混元峰,等到子虚彻底痊愈了,再回关中吧!”
“师父年近期颐,依然心存天下,子虚却什么忙也忙不上,真是无地自容!”
“这话说的,你能帮我照顾好这个小调皮,就是帮了师父的大忙了。”
云鹿一听,立刻横眉噘嘴,嗔道:“师父,云鹿在您心中,几时变成了一个小调皮了?”
叶法善天师抚须暗笑起来。“看到你这样子,师父就知道,你要败下阵来了!”
子虚吃吃地笑了。
混元峰上,月凉香繁,清香一如旧时。
云鹿心情大悦,张开双臂,道:“师父,今夜月圆花好,可长歌,可醉饮,唯独不可离去!”
叶法善天师道:“今夜,师父要与你们一醉方休!白鹤洞前的老梅树下,埋着几坛早年酿的梅子酒,云鹿,你将它们挖出来,我们不醉不归!”
“好!今夜,我们不醉不归!谁也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