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窦怀贞、萧至忠、李猷他们去了哪里?镇国公主府上千口人,去了哪里?”
高力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
“陛下已将萧至忠、岑羲、李猷、常元楷、李慈、李钦、贾膺福、唐晙等人斩首;窦怀贞自缢而死;崔湜、薛稷和李晋正在大理寺狱中候审;公主府中,或杀或流放,唯有立节郡王被赦免死罪,赐姓李氏,官复原职。”
“不可能,绝不可能!”太平公主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失。
“老奴不敢欺骗公主!”
“本公主是大唐长公主,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的唯一的爱女,太上皇疼我如至宝,爱我如性命,是我助他登上皇位,成为万民尊崇的帝王,怎么可能如此对待我?”
“是啊,太上皇非常疼爱您,不忍心让您承受刀斧之痛,不忍心让您血肉模糊,去见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所以,特意嘱咐陛下,赐您三尺白绫,在府中自尽!”
一道惊天闷雷,重重地劈在太平公主的天灵盖上。
她恍恍惚惚地瘫跪在地上,脑袋里荡然一空。
惠范大叫道:“公主,如果我们死了,世上的温柔富贵、似锦繁华,就与我们再无关系了!我们不能死,大梵天神、毗湿奴和湿婆神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口中念起婆罗门梵语,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高力士无法睁开眼睛,摸摸索索地抱住大堂的一根檐柱,才没被大风吹走。
惠范拽起太平公主,念了一声“起”,两人落在博翠苑里,正欲沿着旧路逃走,被叶法善师徒拦住了去路。
太平公主见他手持开元圣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手摁住摇摇欲坠的蝶戏牡丹鎏金步摇,一手拉着惠范想往回跑。
“惠范,那老道手中有开元圣剑,它能伏虎降龙、断怪除妖,我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一把宝剑而已,威动四海又如何?我们婆罗门咒术,能召唤罗刹、鬼魅,极具神通。他们牙爪锋锐,专门食人血肉,连那宝剑也可以生吞了!”
石清怒道:“妖僧,不要口出狂言,看我师父如何捉拿你!”
澄怀道:“虽然佛道殊途,但贫道略知一二。释迦牟尼把婆罗门咒术称为畜生咒,列为邪命之一,并制定戒律,禁止佛门弟子学习这种咒术!”
“这番话,正好暴露了你的无知!”惠范桀然大笑道,“大梵天神创造一切,天下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婆罗门教才是正统。佛教起源于婆罗门教,释迦牟尼缘何要反对婆罗门咒术?”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不与你争论孰是孰非。你若是想修成正果,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就早点将公主交出来就法!”
惠范把太平公主拉到身后,面颊阴沉,凝视着叶法善天师。
深邃的瞳孔慢慢被氰蓝色的液体灌满,投射出妖异的凶光。
他交趺坐下,举起莲花掌,口中念起了梵语。
几个巨大的的凶神恶煞出现在半空中,黑身、朱发、绿眼,丑陋无比,各个张牙舞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它们或空中疾飞,或速行地面,猛然向众人伸出了锋锐的魔爪。
叶法善天师气闲神定,徐步踏斗,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拆解惠范的法术。
开元圣剑缓缓出鞘,刹那间,白光掠地,紫气射天。混元灵珠上下跳动,玄气浩浩荡荡席卷开来。
还未来得及动手,那些罗刹已经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化为几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到了远处。
罗刹幻灭,天地重归平静。羽林禁军蜂拥而至,太平公主和惠范只能束手就擒。
高力士缓缓走到太平公主面前。
一位寺人走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楠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绫。
高力士拿出白绫,将它套在那白皙而秀颀的鹅颈上。
华冠丽服,衣香鬓影,领如蝤蛴,玉颈生香,太平公主曾经貌美如花,曾经引领大唐风华。
这一切即将烟消云散,不免教人心生几分怜惜。
“公主,何晏是玄学名士,有文章诗赋流传于世,极少见到他的画作。那幅《竹林清谈图》,真是罕见啊!”
“这幅《竹林清谈图》,是窦怀贞用光福坊的一座宅邸换来的,价值当然不菲!”
“司马懿成功发动高平陵之变,追究曹爽的同党时,对何晏说,有八家同犯,但他数来数去只有七家……”
“这个故事耳熟能详,何晏问司马懿, ‘莫非,还有一家是我?’”
“老奴每每听到这个故事,就会为他感到可惜!政治,不是在竹林中侃侃清谈那么简单。权力虽好,也要有能力和手腕去驾驭,一旦脱缰,下场必是凄惨的!”
太平公主冷笑道:“何晏站在司马家的对立面,所以被史官狠狠地抹黑了。殊不知,他主持选举时,内外众职,各得其才,是个不多可多的才子。”
“没错,历史都是胜者书写的!老奴觉得,何晏就该安心做驸马、做名士,吟诗作画、清谈玄学,切莫跟权力搭上边。再怎么不堪,也不会落个夷灭三族的下场!”
太平公主跽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三尺白绫,噙着泪,咯咯咯地笑了。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意,又那么凄惨!
“是啊,力士,清谈就清谈,切莫跟权力搭上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不远处,景龙观的景云钟悠悠响起,钟声遏云绕梁,回荡在长安上空。
旭日东升,辰时朝食。
长安的繁华胜地,又要开始热闹了。
高力士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数着钟声,十八道钟声过后,三尺白绫就要在他的指尖缓缓扣紧。
哪有百紫千红不过春,哪有万家灯火不熄灭?
谑笑科诨好看,终将会谢幕。
这场先天之变,速战速决,快得让人感觉不到,太极宫里曾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它既没有神龙之变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唐隆之变的腥风血雨。
李隆基用最少的兵马,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公主一党,没有牺牲一兵一卒。
左仆射窦怀贞被下令戮尸,改姓毒氏;新兴郡王李晋被斩首,改姓厉氏;太子少保薛稷和惠范赐死于万年狱中。
中书令崔湜被流放岭南。不久,他与太平公主密谋进毒之事查出,被追命赐死。
除李崇简外,太平公主其他儿子薛崇胤、武崇敏、武崇行,皆被伏诛;去世一年多的武攸暨也被夷平了坟塚。
李隆基下令查抄镇国公主府,府上财货山积,珍宝之多,赛过皇家府库。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
连惠范家中,也抄出了数百万缗的家产。
中书侍郎陆象先虽然反对太平公主的废帝阴谋,也极力保护过投靠到他门下的官员,被罢为益州长史、剑南按察使。
公主一党的残渣余孽全部被清除干净,大唐王朝终于结束了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以来,长达九十年的动乱朝局。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恢复了清明之气。
从此,河清海晏,千里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