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滚烫火热的情欲，在他回神后，像是火星落在积雪皑皑的山脉上，很快熄灭。
原来当年，他那么爱她。
既然快要突破了，子夜文殊索性开始闭死关，取了醒神香去唤醒往日落在角落里蒙尘的记忆。
换了香，子夜文殊接着打坐。
“你教我。”幻音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一双眼比星辰还亮。
教她什么？
子夜文殊很快就知道了，少年时候的他，有了心上人，和她合籍双修，性命相托，神魂交融。
不可能！
如果闻莺是他神魂相许的道侣，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哥哥小心了，我要出招了。我师父教我的剑法可厉害了。”
过了几天，他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梳着双暨，丝带飘飘的小姑娘。
拿着法剑跟他过招，端着碗跟他分菜，把自己的丹药让给他。
这是他的记忆？子夜文殊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或者修行出了问题。
要知道这个答案很简单，只要翻一翻日记就好了。
从他识文断字开始，每日早起一篇日记，从不间断，子夜文殊从最书架底下开始找，又把它们都摊开放在桌子上一本本的翻阅。
这才发现他的日记不见了！
明明之前还提到希望她收敛一下性格，免得被琴仙责罚，下一本就是他从瀛丈秘境结束后在秘境里得到的启发和猜想。
中间少了十年，这十年里他跟幻音恋爱，跟她成亲，跟她和离，之后呢？还有那么多年呢？
子夜文殊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他想不起来有关幻音的事，连容貌都记不清，他好像真的失忆了。
再一次翻阅他的日记，从第一篇歪歪扭扭的字迹开始，平淡叙述每天发生的事。
直到那一天，他去了西海，遇见了一个莫名奇妙的小姑娘。
十六岁那年，他遇到了幻音。
吹了一首很悲伤的笛子，从云船上往下跳，一路缠着他喋喋不休，毫无女儿家的矜持。
之后在青崖她倒是安安稳稳，等到登闻大会上她才一鸣惊人，之后五年时间，他时不时会想起她来，想见一见她，之后呢？
他的日记消失了。
而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也没有她拜师时的记忆，明明这件事也是轰动一时。
能记录在日记上的事都是他认为重要的事，这些事虽然久远，但他看到日记就有了印象，除了幻音。
子夜文殊想不起她的样子，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更加不记得他为什么会失忆。
没错，他肯定自己失忆了，他把她给忘了。
“梓墨，你过来一趟。”
梓墨收到师兄的传唤，片刻也不敢耽误，很快进了院子，恭敬行礼，“院长。”
子夜文殊站在走廊里，手指向院子的一角，“这里以前是不是有棵树？”
他的问题让梓墨疑惑了一下，而后肯定地点头，“是有棵树，这里以前种了一颗云中李。”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记得？它去哪儿了？”
虽然奇怪师兄的问话，但他还是拱着手认真回答，“这颗云中李是在您成亲之后种下的。从前您不喜欢这些装饰，自从成亲以后，性格变了许多，我印象颇深。”
“至于这棵树去哪儿了，”梓墨想了想，“后来您跟幻音元君和离，我就再也没进过这里。”
梓墨不可能骗他，连他都记得，自己怎么可能忘记？
“跟我讲讲幻音的事，从你认识她开始，说的仔细些。”
虽然疑惑，但梓墨也不敢反问他，认真回忆往昔，“幻音元君，是您杀了蛊魔，从西海魔窟里救回来的，当时您还特意交代要我注意她……”
他说的这些，子夜文殊一点印象都没有，接着往下听。
“后来第三次见面是在血河秘境里，她受了重伤……出了死海以后，您还要先护送她回千渠。”
“当时我跟着您一起去迎亲的时候，你们还吵架了，好半天才回来。”
这件事子夜文殊记起来了一点儿，不过不是吵架，而是他被幻音引诱，做了荒唐事。
子夜文殊推测，应该是印象深刻的事情，他比较容易记起来。
“千渠跟华微宗发生战争的时候，元君先走一步……”
……
梓墨说的这些，子夜文殊有些记起来了，有些完全对不上，幻音来到青崖的时候是十二岁。
但他记忆里的小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她额头也没有印记。
梓墨说自己一直对她青眼有加，可子夜文殊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把这么一个人捧在心上。
“我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师兄问他，自己什么时候不挂念幻音元君？
这又是一件让梓墨印象深刻的事，“大约实在灜丈法会之后吧，幻音元君容颜尽毁，炎帝找遍了修真界的医修给元君看伤，您也只让我代请医师上门。”
十年。
子夜文殊敏感地意识到了时间问题，他的日记消失了十年，刚好是他们定亲到秘境结束的时间。
他的记忆，跟这些日记一样，都是因为某种原因，或者某个人消失的。
他的院子谁敢擅闯？除了幻音。
修真界就两个走空间一道的修士，幻音天赋高绝，纪辰都承她解惑之恩，认她半师之情。
子夜文殊沉思让她这么做的理由，梓墨见他盯着那个角落许久，忍不住问，“可是有哪里不妥？”
“无事。你去查一查，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单独忘记一个人。”
“再下一封拜贴到仙音门，我要见幻音。”
梓墨不笨，马上想到了子夜文殊问他这些事的原因，期期艾艾地回复。
“元君渡劫时，据说受了重伤。发帖问候的时候，仙音门就回复了，她这会儿在闭死关，不见人。”
子夜文殊也不强求，“等她出关通知我。”
“是。”梓墨离开后，子夜文殊也出了门，他要去记忆中的地方看看，也许会有帮助。
从政务大厅门前走过，再穿过人山人海的街道。
子夜文殊拐进胡同深处，这里有一个小院子，是他们相会的地方。
笼罩院子的阵法很快消失，子夜文殊推开了门，这里也有一棵树，它还在，而且长得极为繁盛。
除了树下有些叶子以外，院子干净而整洁，再次推开门，他见到了记忆里的景象。
和她缠绵的床榻，升腾着热气的浴池，她梳妆的桌台，看得出来，主人还经常回来打理。
闻莺记得，却把他的记忆洗去了。
子夜文殊换了被褥，点起醒神香，在这里住下了。
比起找幻音对质，找回自己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等他想起所有的事，就知道自己失忆的原因了。
“文殊，我师父曾经说世界树快要死了，这次我算到，天地大劫在即……如果这棵树救不回来，我们就死在一起，如果救回来了，仙音门掌门我做定了。”
他们在这里别离，和离书也是在这里写下，那时候，他卑微地求她别走。
当年的子夜文殊疼得撕心裂肺，乃至于只要能让幻音留下来，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记忆里的春日，也是在这里，是在他们和离之后，他还痴痴缠缠不肯放手。
子夜文殊在千渠住了三天，记起了关于这个院子的所有回忆，也许是所有，他并不确定。
记忆里还有个地方，他抱着昏睡不醒的闻莺一路乘云舟到了那里。
北风城又开始下雪，外头飘雪，院子里的云中李飘花瓣。
卫真钰在煮茶，梦无月赖在他怀里不起来，“这么久了还不走？你不是要重铸本命剑？”
“日后再说。”
梦无月喊闻莺，“莺娘，带钰儿来找我。”
找她？月儿不就在他怀里？
卫真钰马上反应过来，心下一涩，这只是她的化身，再去看在廊檐下弹琴的闻莺。
她正低眉敛手去吹落在琴上的花瓣，心里又是一叹。
情之一字，谁爱的多，谁就是输家。
闻莺收起南风，“我去给我师父上柱香就来。”
梦无月随口一催，“快点。”
“马上。”
莽莽榛榛的山脉，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一道黑影踩过树枝，穿行其中，子夜文殊打量过山势，最后落在一处山坳前。
一站在这里，他就想起了开门的法诀，仿佛无数开门的瞬间重合，没用醒神香，他也记来了。
梓墨说他跟幻音的亲事，就是在这里订下的，书圣带着他来找琴仙，他们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
院子里巨大的云中李最先映入眼帘，其次是各色盛开的鲜花，蝴蝶飞舞，莺鸟啼鸣，处处显示着主人的精心。
被香味引进中堂，供桌上的瓜果点心都还带着水珠，幻音重伤还来给她师父上香？
还是就在这里闭关？
这一回，子夜文殊有了擅闯他人私宅的不适，却巴不得她能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跟他分辨清楚。
他不想兴师动众上仙音门找她，也不想挑起事端。
当夜，子夜文殊在树下的软榻上打坐。
梦界，梦无月终于给了卫真钰最想要的东西，安全感和名分，闻莺身兼数职，给他们主持了婚礼。
想起笑得跟地主家傻儿子一样的卫真钰，也忍不住开心。
这会儿他们洞房花烛夜，她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闻莺光着脚在梦海里奔跑，无数新生的梦境在她身边生灭，像一个个肥皂泡，铺展成金色的海洋。
累得筋疲力尽，又坐下来戳泡泡玩，这么多梦，哪一个会是子夜文殊的呢？
“吾家夫君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悦如春风生繁花，怒似寒夜凝秋霜…”
他和幻音在妆台前偶偶细语，各取一缕发丝定情，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醒来的子夜文殊摸了摸自己的耳后，再一次怀疑这些记忆是真是假。
做过这么多荒唐事，沉溺爱欲的人真的是他吗？
天亮了，他踌躇着打开了当年住过的房间，找被褥时，却发现满箱满柜的男子衣裳。
房间里也跟刚打扫过一样，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浅蓝的纱帐里，子夜文殊借助醒神香安然入睡，在这张床上，他曾经做一个长达过一生的梦。
此时他对幻音的性格已经有了认知，床底之间叫他哥哥，言行无忌地挑逗他，每一条都让现在的子夜文殊感到无比羞耻。
但无可否认，他当年乐在其中。
抛开杂念，子夜文殊捋清楚了自己的记忆，有梦羽的闻莺是现实的，走上歪门邪道的闻莺是梦里人。
这一梦里，自己为她走火入魔，自绝心脉而死，闻莺为她师父自爆殉情。
“荒谬。”
子夜文殊从屋里踱步院内，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荒谬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