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子,院内却只剩静悄悄的死寂。
沈若瑶熟门熟路走进屋,就见孙妍歪靠在紫檀木圈椅上,一见自己来,立即端正坐好,拿出沈家主母的架势。
“夫人生了病,就应该好好养病才是,怎么还坐在椅子上?这可不利于养病啊。”沈若瑶微笑地走上前去。
“你怎么不死?你个讨债鬼!你该死!你丧门星!”孙妍一见沈若瑶就破口大骂。
沈若瑶被她骂了一顿也不生气,毕竟早就已经习惯了,笑道:“夫人随便骂,只要能有利于你养病,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毕竟如果骂也能将一个人骂死,那庄子上那对恶毒的庄头夫妻早就被我给骂死了。”一边说,沈若瑶一边坐到椅子上去,悠闲的笑容挂在脸上,似乎颇有兴趣地要等着孙妍还能骂出什么话来。
“你……你……”孙妍瞧见沈若瑶这个有恃无恐的模样,只感觉气得心口疼,双手捂住心口,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跟母亲作对的?就你这样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喜欢?”
“你喜不喜欢啊,其实一丁点儿都不重要。”沈若瑶讥笑摇头。前世她很在意孙妍对她的喜欢,可各种做小伏低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沈若瑶,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孙妍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始终想不通的疑问。
听到这话,沈若瑶深深呼吸,疑惑道:“夫人,如今已是中秋,你怎么不点你最喜欢的金秋桂花香啊?”
“嗯?你什么意思?”孙妍皱着眉,一脸不解问道。
“呵呵。”沈若瑶好笑摇头。前世的她尽管被孙妍各种辱骂冷眼对待,可对于亲情的渴望,还是让她在每次见孙妍时都要拼命记下与孙妍有关的一切。
大约半盏茶时间后,沈若瑶似乎是笑够了,方才道:“那日老夫人叫了人牙子来叫我买丫鬟,实则是老夫人知道那些丫鬟都是你的人,我用着永远都不会放心的,所以才换了外头与沈家毫无关系的丫鬟来。不过呢,夫人你到底坐了沈家主母的位置十多年,怎么可能没点儿手段呢?将原本就是你的人塞进人牙子带来的丫鬟中,竟然塞了六十多个人,虽然这有点儿难,但夫人要想办到,其实也不难。”
“你——”孙妍双目陡然瞪大,不敢置信盯着沈若瑶,仿佛是在看一个鬼!
沈若瑶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她竟然连那天人牙子带去的人中,有多少是自己安排的人都知道?
扑通——
跟着沈若瑶前来的樱草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
沈若瑶淡淡扫了眼面色苍白的樱草,扭头看向孙妍,道:“所以夫人,你现在明白了吗?”
孙妍咬紧牙恨恨闭上眼!是了,那天她叫来六十多个小丫头,全是从庄子上叫来的生面孔。这些丫鬟虽然本就是沈家的家生子,但因为都在各处庄子上,所以沈家的人并不认识。而那天她见这些丫鬟的时候,屋内点着的便是她一向喜欢的金秋桂花香!
“所以,那些丫鬟身上……”孙妍咬紧牙,一字一句往外蹦出话音。
沈若瑶颔首承认,接下孙妍的话,道:“她们身上的金秋桂花香出卖了她们,所以我以念过书的名义只留下樱草这一个你安排的丫鬟,那时候你一定在沾沾自喜吧?呵呵,我故意要让樱草多念书,暂时不必伺候我,其实是我要让樱草没有机会进我的卧房,如此一来,我只要开一次口让樱草有进我房间的机会,樱草必然珍惜,所以我只要在樱草进我房间时躲在窗外偷看,就能知道她在我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你——”孙妍气得咽喉滚动,一口血涌上,可为了不在沈若瑶这个令她厌恨之人面前露出弱势,孙妍咬紧牙,强行将这一口血咽下去,忍着一嘴血腥味道:“沈若瑶,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
“我对打倒你没什么兴趣。”沈若瑶站起身来,幽幽浅笑看向被气到面色惨白的孙妍,笑道:“我只要沈嫣的命而已,除了沈嫣,我谁都不在意。”丢下话,沈若瑶转身便走。
坐在圈椅上的孙妍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冲着门口扬长而去的沈若瑶背影喊道:“你别碰我的嫣儿!有什么你冲我来啊!我不准你伤害嫣儿!”
沈若瑶置若未闻地往外走,对于孙妍那撕心裂肺地关心沈嫣的话,不知道怎么了,她心中就是堵得慌。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她亲情缘薄,别在意。可,心中就是难受啊。
走在沈家花园中,沈若瑶扫了眼跟在身边的樱草,道:“你既然是夫人的人,还跟着我做什么?”
“四小姐……”樱草没料到她第一天就在沈若瑶面前漏了马脚,偏偏她还自认为掩藏的很好,暗中嘲笑沈若瑶的愚蠢。但如今真相揭开,樱草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哽咽道:“奴婢全家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夫人又是沈家主母,她的吩咐,奴婢也只能照办啊,奴婢……奴婢全家人的命都在夫人手中捏着啊。”
说到此,樱草跪到沈若瑶面前,哭道:“四小姐,奴婢……”
“那你想要怎样呢?”沈若瑶瞧着跪在面前挡住去路的樱草,似笑非笑问道。
沈若瑶明白这种身不由己的处境,毕竟曾经的她,也只是庄头的女儿,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沈家主母孙妍手中。所以她愿意放樱草一条生路,就看樱草自己了。
樱草不安地抿着唇,眼珠子转来转去,满心都是纠结。
见此,沈若瑶也不催促,就站在花园秋风之中等待。
足足一刻后,樱草终于想明白了,不管如何说她都是背主,四小姐身边是绝对待不下去了,便冲沈若瑶狠狠磕了个响头,挺直脊背,决绝道:“奴婢愿意一死,只求四小姐放过奴婢家人!”
“哦?”沈若瑶目光中隐含着惊讶和赞许,随之笑道:“好吧!你,和你全家都能活了。”
“啊?四小姐……”樱草不敢置信看她。
沈若瑶迈步前行,与樱草擦肩而过,道:“回家去吧!”
“奴婢多谢四小姐,奴婢多谢四小姐。”樱草不断冲沈若瑶背影磕头谢大恩。
沈若瑶刚走没几步,转过一个花园角,就见喜鹊迎面走来,笑道:“四小姐,老夫人请你去荣寿堂一趟呢。”
“好。”沈若瑶也只得答应,转身迈步往荣寿堂而去。她心中其实明白老夫人叫自己的原因,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也想过这件事其中突然的转变是瞒不过老夫人的。
想到老夫人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疼爱,沈若瑶沉闷地叹息一声,心中虽然有些打退堂鼓不愿意去面对老夫人,但理智告诉她,逃避是没用的。
果然,进了荣寿堂屋子,喜鹊便懂事地停步在门口,以至于屋内仅有祖母一人独自坐在紫檀木圈椅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老夫人左手转动的佛珠又表明,老夫人并未睡。
沈若瑶走到屋中停步在老夫人前方六尺远,便垂手安静站好,不言不语。她知道这是老夫人心中不满,正在给她下马威呢。
老夫人转动佛珠,晾了沈若瑶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天色黄昏,悲凉的夕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荣寿堂织了花开富贵的红色地毯上时,老夫人才终于停止转动佛珠,睁开一双因年长而充满智慧的眼睛,一开口却直切要害,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孙妍将三具小棺材放在你床底下的?”
沈若瑶没敢和老夫人对视,只低头瞧着地砖,静静道:“我挑选丫鬟那一日嗅到了金秋桂花香……”她将和孙妍说得话重复了一遍,说得也的确是真话。
老夫人静静听沈若瑶说完,沉沉一叹。或许果真是血脉高贵,沈若瑶在乡下待了十五年,不曾想却有这样的头脑,提前识破孙妍的计划,并且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将孙妍母子三人彻底斗垮。如此心机手段,她十五岁时未必能有啊。
想到这些,老夫人打量沈若瑶的目光越来越幽深,高贵的侯府嫡女,的确不是沈嫣那种血统低贱之人能比,或许,沈若瑶的婚事要另做打算了。
“樱草呢?”老夫人问道。
“我问她了,她说愿意一死,只求我放过她家人,所以我放过了她家人,也放过了她,让她回庄子去与家人团聚。”沈若瑶静静道。
老夫人伸出去端茶杯的手一顿,随之如常,端过茶杯饮了口冷茶水,道:“你太心慈手软了。”停了一停,又道:“我十五岁那年,身边有个丫鬟,期盼我嫁个好人家,然后她好做姨娘,然后,她就死了。”
沈若瑶知道对这些贵族来说,奴才的命和蝼蚁并无多大区别,也知道老夫人绝非看起来这般慈善。毕竟祖父姬妾不少,可仅有的三个儿子皆是老夫人所生,连一个庶子都没有。仅有几个庶女的存在,宣示着老夫人的贤惠大度。道:“我在乡下庄子长大,以前也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奴才家生子,也了解身为奴才的不容易,樱草若是求情,那她必死无疑,但她选择自己死保住家人性命。”
老夫人低头沉默,心中对沈若瑶的心慈手软竟然没有不喜。
沈家锦衣玉食地养了沈嫣十五年,可到头来沈嫣对沈家根本就没有一丝丝的感情。沈嫣可以斗,但不可以不顾及沈家。如今的沈若瑶虽有些心慈手软,但该有的心性还是有,只能说樱草做下了最正确的选择。
老夫人将茶杯搁回紫檀木桌上,继续捻动佛珠,足足一盏茶后才道:“沈茹已经十六岁了,按理来说,京中的姑娘十五岁的样子就要开始相看了,十六岁就得将亲事定下来,十七八岁就要出嫁了。”
沈若瑶柳眉浅浅皱了皱,姐姐的婚事,她一个做妹妹的哪儿有半分插手的资格?但老夫人既然问了,必然不是无的放矢,她只能紧绷心神,心思快速转动,道:“大姐被大夫人养得有些不太有用,老夫人是个慈善人,孙女心中是明白的,既如此,老夫人不若再慈善一回,将大姐嫁个普通人家吧!”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左手大拇指骤然一僵,目光晶亮的在渐渐漆黑的屋内犹如一盏烛火!她看向沈若瑶端庄站在前方的身影,满意地连连点头。
这才是心中有沈家的样子啊,沈茹左右也就那样了,不堪大用。
友爱姐妹,心有家族,又有手段,老夫人对沈若瑶,在这一刻无比满意,开口的语气也和缓了不少,道:“下去吧!折腾了一天,好生休息吧!”
“是,孙女告退。”沈若瑶走出屋门口的时候瞧见最后一丝夕阳光消失,门口的丫鬟们手中提着灯笼,一阵冷风吹来,她感觉身上透出一股子寒意,才明白刚刚在与祖母的僵持中,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层冷汗,刚迈步要回芳菲院换衣裳免得着凉,前方却冲来沈嫣,跑得速度之快,身后四个丫鬟竟然都没追上。
沈嫣一边疾跑一边喊道:“祖母,孙女真的知道错了,求祖母饶恕孙女这一回吧!孙女一定改过自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求祖母看在孙女承欢膝下十五年的情分上,给孙女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话音落,沈嫣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坚硬地板上。
沈若瑶呵笑一声吸引了沈嫣的注意力。她慢悠悠往前走,脚步不停,边笑边道:“三姐姐跑得真快啊,四个丫鬟都追不上,啧啧,这体力,果真是遗传啊,看来三姐姐比那四个丫鬟更加适合做丫鬟呢。”
“沈若瑶!你找死吗?岂有妹妹敢这样跟姐姐说话的道理?”沈嫣仰起头,狰狞着一张脸质问。
啪——
刚走到沈嫣身旁的沈若瑶听到她的话,原本不打算停步,但现在却停下步子,甩手一个耳光打在沈嫣脸上,居高临下笑道:“我不但要说话,我还要打你耳光呢,你又能如何?呵呵,沈嫣,高贵的血统是天生的,是老天爷赏得,麻雀就算将羽毛染成五颜六色,也终究只能是麻雀,永远都变不成凤凰,明白了吗?鎏金的野鸡。”丢下话,沈若瑶笑声清脆地往前离去。
“你——沈若瑶……你……”沈嫣被她打了一耳光正疼呢,却被她比刀子更加锋利的话刺中心脏,一时间,脸上挨了一耳光的痛远远比不上心疼。
喜鹊走进屋将此事禀告了老夫人,谁料老夫人只是慢悠悠喝着刚端上来的热茶,随意道:“主子打丫鬟还能有错不成?另外叫沈嫣滚,再敢来烦我,那就永远都不必出嫁了。”
“是。”喜鹊走到院中,将老夫人的话一字不漏转达后,沈嫣苦苦哀求的嗓音骤然停止在咽喉。
永远都不用嫁了?那不就是病逝的意思吗?
孙家尚且只能保住母亲一条命,而她沈嫣,孙家怎么可能真心出手相救?如今的她已经无依无靠了,真要病逝,对沈家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可她不甘心啊,她是贵女,她金尊玉贵过了十五年啊,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容颜秀丽绝伦,是京中人人仰望的美人才女,她怎么甘心在如花一般娇艳的年纪就被病逝啊?可她不敢再说一个字惹老夫人心烦,又想到方才被沈若瑶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羞辱,越想头越昏沉,双眼发花,一口血喷出口,当场气晕过去了。
喜鹊瞧着吐血晕倒在地的沈嫣,淡淡吩咐追来的四个丫鬟,道:“将三小姐带回去。”便回屋禀告。
老夫人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一个人歪靠在椅子扶手上,心中却在想着沈睿泽的婚事。
沈睿泽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只之前孙妍眼光高,觉得这个贵女不好,那个贵女也不好,总之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因此沈睿泽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但如今……
想到昨日中秋宴上沈睿泽竟然配合孙妍与沈嫣一起装疯,他作为威远侯府世子,沈家嫡长子,未来沈家的族长,在知道计划的那一刻,他心中有没有想过这样会连累沈家?
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明亮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无光。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迄今为止仍旧毫无线索,甚至也无法想通。那就是沈若瑶回府之事,原本是静悄悄的,但为何整个京城的人却都能提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