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夜赤着脚站在二楼平台上,望着西郊被火光映成霞红的天幕,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衬着他病白的肤色,仿佛随时就会碎掉。
他伸出手,去触碰那风中飘散的芦花的样子,就好像,会随着晚风消失不见,让苗心蝉忽然心悸不已。
“暝儿……”
苗心蝉下意识唤的,是安永夜的小字。
暝,是日落,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
公主说,求一个安稳的终结,盼一个崭新的开始,就是夜澜人几生几代的期望,与祝福。
这个字,她们说好的,要给她们几个人里,最先得来的孩子。
可要不是古玄晴问起,苗心蝉几乎忘记永夜这孩子,原本也是承载着期盼与希望,被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带来世间的。
她还没有好好爱过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因为怯懦和愧疚,还没有与他相认……
在这一刻,她忽然害怕,怕这孩子,会就这样离开,一声娘都没能叫过,一天有娘疼的日子都没过过,明明是被期盼着来的,最后却孤伶伶一个人走了。
若是这样,她该悔恨至死,她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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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漫无焦距的目光,因苗心蝉的一声唤渐渐聚集,他缓缓地转头看向苗心蝉,嘴唇嚅嗫,奈何喉舌涩涸,那声娘到底没能叫出音儿来,眼泪已然簌簌而下。
娘……
暝儿好疼啊……
像是已经听见了孩子心间的呼喊,苗心蝉再也忍不住满心舐犊本能,上前将安永夜紧紧搂住。
“好孩子,娘在这儿……有娘在,不怕的……”
她想哭,可眼中干涸早已流不出眼泪,只是一遍遍哽咽着呼唤孩子的名字。
暝儿,暝暝,萨仁图雅·暝暝。
日落了,天黑了,娘的孩子,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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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心蝉喂着安永夜吃了半碗面,廿三舅舅端来了重新熬的药,安永夜也不等放凉,捧起来一口气就喝光了,喝得急了,放下碗就咳嗽起来。
“傻孩子,谁教你这么喝药,烫着怎么办?呛着怎么办?嘴里不苦吗?”苗心蝉忙给他拍背顺气,又有些赧然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半旧的花纸包来打开,“前些天,天儿热,有些化了……”
安永夜瞧着那纸包里的东西微微出神,那是一包星星糖,虽是化了不少,没了原样儿,但因为每一颗都是单独又包起来的,所以还能吃。
他伸手拣了一块剥开,放在舌尖舔了一下,很甜,还是记忆中那个有些倒牙的味道,可不知为何今天再尝着,又有些五味杂陈。
“怎么了?不好吃?”
眼见着安永夜又是一串眼泪滚落,苗心蝉有点慌——应该没买错吧,是古玄晴说的那家糕糖铺子里的独家经典款来的……
安永夜摇摇头,“……好吃的。”
“……”苗心蝉眉头稍稍展开,一时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眼泪窝子也这样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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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颗糖吗……
可这颗糖,他真的好久都没有吃到过了——
那三年里,古玄晴总是使唤他去买。这其实,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个小小默契,每次吵了架惹她生气,总有几天互相谁也拉不下脸来说话,她就会使唤他去买糖——这是个和好的讯号。
一包糖,一起吃,甜一甜,相视一笑,就谁也不许再生气了。
你看,像是“我原谅你”那样的小秘密,原来我们之间也有的,可我竟然今天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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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我刚刚去外头打探了,确实,是长空寺走了水……”廿三欲言又止。
“……太后在里面,是她亲自放的火,对吗?”
安永夜说的很平静,眼睛里,却是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祁帅才刚离京就——…唉!”
廿三咳声叹气,安永夜却就着那个复杂的神色笑了起来。
“你不懂……她是瞅准了这个时候,专门等着这个机会……叫为难祁帅的人再找不到借口,也给了陛下发作的由头……”
祁芳露,祁氏的女人,好狠的手段,也是好狠的心肠。
所以,是她教出来的沈鵘,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沈鵘,也的确比他合适坐在那个位子上。
安永夜低头思忖片刻,轻声吩咐,“廿三,去烧些热水,我想沐浴……”
廿三应了声出去,安永夜还在想怎么跟苗心蝉说,苗心蝉已经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娘陪着你。”
他知道苗心蝉说的,并不单指这一晚,这一刻,有些艰涩地开口,“娘……”
“……你,再叫一声,好不好?”
苗心蝉满眼都是期盼,安永夜难得有这片刻的释然,回握着苗心蝉的手,清晰地唤了一声,“……娘。”
苗心蝉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好像马上就要流出来了,眼眶里一片殷红,眼底是心酸和心疼,也有藏不住的欣喜和欣慰。
她点点头,“哎!乖……”
安永夜把头靠在苗心蝉肩上,撒娇似的,一声声唤个不停,“娘……娘……娘……”
苗心蝉就搂着他一声声的应,没有一声不耐烦。
“娘……太后没了,那位怕是要撒好大的脾气,我也不知道,这把火什么时候会烧到我头上。好在廊亭的人,大多都随祁锋往北地投军了,纵使我这边有个行差踏错,也牵累不到他们……可是娘你怎么办?”
千万般思量还怕棋差一招,接下来,他和沈鵘之间,就不再存在什么中间关系,而是明晃晃的对手阵营,或至少,在外人眼中必须如此。
他本就时日无多,也不在乎早死晚死,唯独不想连累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知交亲友,尤其是白少香,和苗心蝉。
“什么怎么办?”苗心蝉语气坦然又释然。
因为她知道自己牵涉众多,从神机兵库到前朝秘辛,她的存在,对沈鵘的身世和地位而言,本就是个隐患,这并不是为安永夜所累,相反,是她牵累了这孩子才是。
安永夜直起身子看着苗心蝉,满目忧思不知怎的全化作了委屈,“……孩儿一天都没能在您跟前尽孝……”
“看看,怎么又哭了?真不知道你这孩子随了谁,真真儿的眼泪窝子浅。”苗心蝉忙不迭地给安永夜擦眼泪,捧着他的脸挼了挼,“不怕的,娘在呢,天塌下来,娘给你顶着。不管你要去做什么,娘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