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突然的变化给其他犯人带来一阵小小的惊喜,先前骤雨般的缝纫机声零零落落了,犯人们停下来借机快活地东张西望,低声交流着,庆幸这样的倒霉事情不时落在自己的头上。
值班的狱警老丁从岗台上猛地站起来,叉腰瞪眼地扫了一圈,朝着几个高兴过头的犯人恶狠狠地喊:“你们叉他妈的干啥?摇头晃脑的,是不是晚上想学习?全给我干活!”
一听到骂声,刚围在一起聊天的事务犯中的几个劳动班长迅速跑动起来,一边拿眼神睃着老丁,一边跟着老丁一起骂犯人们,好像他们比老丁还生气,但是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就是在虚张声势。
像风刮过的水面,一阵波澜后,犯人们安静下来了,空旷的厂房又响起暴雨冲刷的声音,那是缝纫机运转的声音,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出狱之前,始终没有接到土豆的消息,犯人们私下议论着他加刑的可能性。
在这个分监区,我和他是属于有份量的犯人之一,我们的罪名有些耸人听闻,这里我不方便讲出来,你如果看下去一定会知道是什么罪名。
其他犯人们对我们的态度是既幸灾乐祸又好奇,我们两个是主流社会的反面教材,是普通犯人们反感的对象。
监狱里,犯人们将这种被办案单位带回去的倒霉蛋叫做“押回重审”,它意味着被带回去的犯人大概率又被查出了没有交代彻底的余罪,加刑的可能性占了百分之五十,也原路去原路回的,那是少数。
我听到一些资深的老犯们介绍,在这些年之前,很少听到“押回重审”,只在近几年,这种现象才多起来,有时候一个分监区有十几个犯人“押回重审”。
让犯人们战栗的是,“押回重审”的犯人需要重新计算减刑考核分,以前无论多少减刑的积分一笔勾销,对于需要减刑的犯人来说,这不亚于被佛祖一掌打入地狱,因此,“押回重审”是监狱里犯人忌讳的话题,有些犯人因为这一句话而大打出手。
这个时候,老犯们往往象村子里的长老,背靠着监狱的围墙,两眼目视着夕阳,用阅尽沧桑的口吻来一句:“牢是越来越不好坐了啊!”
搞得好像以前的牢很好坐似的,我认为,牢一直是不好坐的,但不值一驳。
当然也有“好坐”的牢,离这里有一万五千多公里,在荷兰坐过牢的偷渡犯的嘴里,那里简直是另一种的休假的天堂。网球场,下午茶,咖啡和cake。你如果对这种休闲产生了厌烦的情绪,那就去干活,工种由你自己选择,而且同工同酬,有些人出来以后带回一大笔钱。
他的吹嘘让一些犯人对到荷兰去坐牢,充满对天堂般的向往。
我有土豆父亲的电话。监狱里的犯人之间一旦建立信任都会和盘托出自己的情况,以备有个照应,交换彼此亲人的电话是最基本的操作。 我拨了土豆父亲的电话,电话呼叫两声,没人接,我就揿掉了。我并不想背负这个报丧的责任,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现在是自由人,接下来是新的生活,新的希望,新的征程。
我浑身轻松打量久违的熟悉的卧室,东看看西瞧瞧,寻找着残存的气味。我拿起一本《百年孤独》躺倒在床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这本书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五月印刷的版本,我早已忘记了书中的情节,随随便便翻到了本书的第291页的第二段,上面写:“已经三个月不下雨了,天气干极了,但是当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以后,整个香蕉种植园立刻下起了一场暴雨………政府通过所能运用的一切宣传机器,千遍万遍地在全国反复重声,于是,一种官方说法终于站住了脚………马孔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邦。”
妻子已经替我换好了崭新的被褥,很快的,睡意笼罩。我躺倒在松软的床上,像飘在云里,妻子进来了两次,笑意盈盈。
我对妻子说:“一切都是老样子,时光好像停滞了。”
当夜,我睡得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