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天还是亮的,一百九十多名犯人散落在九百平方米左右的围栏里,有的三五成群用方言聊天,有的靠在墙角,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有几个人正在穿过场地到对面去,他们踮着脚尖,小心地避让着混凝土地砖间还没有流走的污水。
麻雀象往常一样不怕人,落在水池边的地面,一边啄着缝隙里的饭粒,一边东张西望,一位等不及上楼方便的犯人,坐在马桶上冲着麻雀吹着口哨,麻雀斜着小脑袋,瞄一瞄他,眼神里全是讥笑。
这个时候,污水已经流进了下水道,监狱里的独特臭味从每个角落里散发出来,随着晚风徐徐吹来,这种混合了人畜粪便的味道,从进监狱的那一天起我就闻到了,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经常出现在我大梦初醒的鼻尖。
我站在老黄两平方的菜地前,欣赏着他小拇指般粗的辣椒。
在监狱,吵架司空见惯,这个时候正有空吵架。隔壁一位菜地的主人指责另一位掐了他的一根香菜,另一位骂骂咧咧说只掐了一根你就翻脸不认人,双方吵了几句,话越说越硬,眼见就要动起手来,声音很快吸引了院子里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一些人慢慢围拢来,另一些人站在原地看,“违纪”直着脖子过来。
老黄对这种吵闹从来是充耳不闻,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无关,我相信此刻哪怕这些人死在他的边上,他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他依然蹲在地里,一只手拿着一把小耙子用力地划拉着两棵辣椒之间的黑土,把地翻出一道道细小交叉的小沟。
那把耙子的顶端是用三根粗铁丝做的,它们弯成鹰爪的张开模样,被绳子固定在一根胳膊长的木棍上,木棍应该是扫把柄。这根耙子是老黄得意之作,也是他“私自制作”的唯一证据,他就是用这把耙子,把他的菜园打理成精致的微缩的田园景观。
吵架的双方很快被劝开,被推开的一方当然还要装出不服气的样子,不断地回头和另一位叫板。我没有发觉什么时候土豆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土豆阴阳怪气地说:“让他们去打,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打得起来,都是急着要减刑的人。”
笑着说:“就你不要好”
土豆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准备把牢底坐穿。”
我笑了笑。今天的土豆看上去有些憔悴,冒出来的胡茬让他看略显得苍老。“有啥好消息没?”
我想把话题岔开,土豆摇摇头,说:“我这两天感冒了,晚上睡觉发冷发热,口腔溃疡都出来了,老大一块,你看!”
说着土豆用右手掀开他的上唇,歪着脑袋给我看,褐色牙根让我有一点不舒服,见我看得不太认真,土豆搭上左手,把上嘴唇翻出更大内部面积,象打开的扇贝。
这我看清了,在土豆的上嘴唇内侧和牙龈交界的位置,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白色溃疡,象个微型的钙化的火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