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长家是个独门独院。他进了门檐,看到院子两个长工正在竹竿上晒着米面,院子两侧的地面,小石子拼花铺满了地,中间的石板过道镂空的,雕着“花开富贵”四个字,客堂大敞着,桌椅洁净,泛着泽光,中堂的条案右边摆着一只瓷瓶,左边放着镜架。大户人家气象让我的爷爷不禁有了一丝怯意,正当他犹豫在院子里面等,还是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二楼的木格小窗“吱呀”一声推开,保长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褂,外面披一件大褂,在窗口露出半截身子来。爷爷在院子里站定,喊一声:“叔,是我勒。”保长挥挥手,示意他上去。
爷爷进了客堂,和他家靠墙的楼梯不同,保长家的楼梯在中堂的板壁后面,安装了一道扶手。这么一比,爷爷觉得自己家里的每一块木板都透着寒酸。
保长刚刚从床上起来,被褥翻在一边,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爷爷进他的房间时,保长正坐在八仙桌前,叉着两只脚,端着青花色的盏碗喝着桂圆汤。爷爷拘谨地站着问好,感觉手里的三听罐头轻得像一片羽毛,他不由悄悄地红了脸,曾经以为自信满满的礼物,如今一到保长家,显得弱不禁风,简直拿不出手。他转念又一想,好在这些罐头是军用物资,保长未必就见过这样的罐头,于是又有了些自信。
保长招呼他在八仙桌边上的凳子上坐下来。爷爷把罐头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没有发出声音。
罐头在光秃秃的八仙桌上显得特别的突兀,保长看了一眼罐头,语气中有些责怪道:“有什么事人来就好了,都是自己家里人,拎什么东西。”
爷爷笑着:“这是部队上的东西,家里这边少见,这次回来特意带给你尝尝。”
保长点点头,关心地问了一下爷爷在部队里面的一些情况,以及国共在战线上的进退。爷爷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东西七拼八凑地讲了一遍。保长听得很是满意,“唔”了一声说:“我儿子前阵子回来说,划江而治是大概率的事情,有美国人的帮忙,我们必定能守住半壁江山。北方苦寒之地,交给他们也罢。”
爷爷频频点头,他的点头既是一种必要的客套,也是一种下意识的附和。实际上他并不理解保长嘴里的“我们”“他们”具体是谁,他觉得自己既够不上“我们”也不属于“他们”,到底是哪一拨,就要看保长帮不帮这个忙,如果保长帮了,那应该属于保长嘴里“我们”的那拨人。
保长的儿子在县里当教育科长。一年回不来几次,最近一段时间将几个箱子送到了老家。这一举动让保长对时局忧心忡忡,听着爷爷说到美国军舰,美国卡车,以及桌子上的美国罐头明证,他的心放下来了,声音大了许多。说了许多推崇蒋委员长的话。
两人又继续闲扯了一通闲话,最后切入了正题。爷爷说:“按照政府的规定,三丁抽一,我家四丁,抽一丁没得说,但是我最小的弟弟身子孱弱,去当兵就是个累赘,无非应个名额而已,家里还有半条船,需要二弟三弟打理。”
爷爷一边说一边看保长的脸色,保长一直微微点头,当爷爷讲到船时,保长的眉头一皱,爷爷马上收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