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窜得很快,已开始褪去少年稚气,初现翩翩君子的模样。
当他从布庄出来,身着崭新的青色道袍,缓缓行走在街上时,引得路人频频回顾,好多小姑娘有些春心萌动,拿着手帕推窗远远看着。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如此俊朗,以后又会与谁家的姑娘相识相知呢。
说起这夏家,别看表面生意是布庄与成衣铺子,开着绣坊与丝织营生,背地里可亦是「四阴门」之一,现在当家的名唤夏春。夏家曾一家独大,极其重视利益。
夏家在江南地带赫赫有名,祖籍扬州府。
夏家出的是二皮匠。二皮匠就是缝尸人的意思,若是哪家出了命案,落得个死相惨烈、尸首不全,苦主都会暗中寻求夏家人的协助。
他们可用金银红三种特殊丝线缝尸,不仅技术高超,且能将死去的男女面容修复得年轻十岁,配以家族特制的秘药,使人面色微微发润,如同生前般鲜活。
然而,他们家每代秘技只单传男子,若生女,则从小就被领去教坊司培养,以备将来早日卖给达官贵人。他们由于世世代代把女儿卖给牙婆,只留儿子培养,族人似乎受了诅咒,男子均活不过三十岁,正遍寻解法。
夏春其中一位小妾的女儿,名岩秋,便是受难的女孩儿其中之一。听说那位夏岩秋年纪轻轻,善作女红与荷包,缝线总是又快又好,图案亦是绝佳,据说比市面上的绣娘作的还好呢。
已是黄昏,华灯初上。
白长庚正紧跟着家仆在闹市里穿行,准备上山回杏枝观。忽然,来了一队长长的人马,敲锣打鼓,金缕红妆,排场奢华至极,像是官府那边迎亲的队伍。
人群熙熙攘攘的,一瞬间都涌将了过去,他们都想凑个热闹,看看官家的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儿。
很快地,白长庚就和家仆们被人群冲散了。
大人们个子很高,在拥挤的人潮中,白长庚奋力地挤来挤去,等她挤到了周围人稍少些的地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门口。
这座楼似是戏楼的样貌,雕梁画栋,焕彩绝伦,上边点缀着华美的灯笼与琉璃瓦。
“杏倚楼。”
她仰着头,默默地念出了金碧辉煌的牌匾上题的字。
门口有几位穿着华丽的女子,娇媚的声音似在招徕客人,一些书生和穿着华贵的男子让女子们搀着,一脸酒气地从大门里被送出来,摇摇晃晃进了自家的金顶轿子。
白长庚隐隐感觉不对劲。
“小公子,你过来。”
白长庚刚要走,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见是位身着丁香色衣裳和金丝比甲的女人在门内向自己招手。女人的长相本身带着奇特的清冽感,眼中又混合着媚气与威严,气质很引人注目,就像树丛中准备捕食兔子的大老虎。
大老虎?等等。
白长庚想起来了,之前在道观的时候,听自家叔叔们认真告诫过自己,红尘里有一种地方叫做烟花巷,那里不能去,烟花巷里尽是秦楼楚馆。
叔叔们还说了,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是大老虎变的,她们从不会露出老虎尾巴,而是维持着漂亮女子的模样,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你的银子,偷走你的精气神。
你打不赢的,这种妖魔鬼怪法力无边、捉摸不透,比后山里的东西恐怖几千倍,大罗神仙也破解不了!若碰到这种地方,千万绕开,别进去就对了。
真是太可怕了。
白长庚在门口犹豫着,想着如何拒绝面前的“大老虎”。
“你别走,我看小公子面生,像是药铺来的么?可否进门帮我治疗一下,咱这里头有人受伤了。”
白长庚才想起自己背着父亲今日交予的布包,布包口露着一些药草和药瓶。难怪女人要叫住她。
她咬咬牙,不管了,救人重要,龙潭还是虎穴又何必在意。
白长庚踏进了杏倚楼。
门口的香炉青烟袅袅,沁着好闻的花香味儿,和白家的百年香炉的气味完全不同。
正是春天昏昏欲睡的好雨时节,外头的杏花浓浓地隐在水雾中,和着雨线,缠缠绵绵,缱绻交织着流入一道道青石砖缝中。
“兰仙,许久不见。就把我忘了?”一个被女人们簇拥的男子,远远朝着这边侃了句,一边执着酒杯向女人作敬酒意。
“今儿还带了个生面孔的小少爷?”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长庚。
“在这凉快吧,少不了你的。”丁香色衣服的女人抛了一个笑容回应。
那位叫「兰仙」的女人领着白长庚飞速穿过弯弯绕绕的门廊。
旁边来了个提着水壶的伙计,见到女人,上前躬身低低道:“王大当家。在那叫,说下不了床了。”
王兰仙:“知道了。”
遂对白长庚说了句“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便和那人上了楼。
白长庚站在杏倚楼中部的园林内,放眼四下,皆是盈盈翠翠:老梅深院,茂林修竹,盆景被打理得十分雅致,兼似有似无的花香和墨香阵阵飘过,曲水流觞;还有三三俩俩手挽手的男女在移步吟诗,越过水声潺潺,穿过花窗月影,蔷薇架下也时不时传来清幽的笛声。
透过夜晚的灯火与烛光,她隐约看见了窗内许多或在作画对弈、或在弹琶抚琴的款款身影。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耳边传来幽然的唱腔。
白长庚听着迷迷糊糊的,当下十分受用。
怎么忽然觉着和长辈们所说“秦楼楚馆皆为庸脂俗粉,为酒色迷离,乱人心智之处”完全不同。
难怪他们别家门派的总说,白家内门过的是最难熬枯寂的日子。
杏倚楼就犹如仙境,里面走出来的女子都像画中仙似的,根本不是什么大老虎。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领悟到了初坠红尘的奇特快乐。
不一会儿功夫,王兰仙和伙计回来了。
白长庚跟着他们倾身上楼,穿廊过巷,转过朱阁绮户,走到顶楼,经过团团簇簇看不清面貌枕着露水的春花碧草,拨开一道又一道水红色纱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进了一个角落的一扇小门儿。
里头的灯烛有些昏暗,绛红色的纱幔后头,影影绰绰地坐着个人。
白长庚不知为何倒吸了口气。
伙计往里瞧着,努了努嘴:“就这里了,麻烦小郎中。”王兰仙则示意白长庚此人伤势比较重,希望用最好的药,便带门出去了。
白长庚走近烛台,想把灯芯挑亮一些。
“不要。”绛色纱幔里的人懒懒道。
白长庚停下要去挑灯的手,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那纱幔里头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转而又是轻轻的浅笑声。
“不要亮的。”
“你过来吧。”
白长庚靠了过去,在床头放下布包,正要去把脉,朝床上人定睛一瞧,那姑娘在黑暗中,也正带点无聊地打量着自己。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她笑呵呵地托腮侧躺到了床上。
白长庚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位姑娘眼睛大大的,正一眨一眨看着自己,心有点儿慌。
在外可千万留神,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昏暗的烛光中,看着她衫子微敞开,皮肤有些发红,白长庚回过神,才注意到这人脸上身上都已经显出些火烧火燎的气色,估摸着是创口拖了一夜,现已发烧了。
目光上移,忽看见这位姑娘还在等着自己接话,白长庚赶紧撇开眼神:
“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她偏头看着白长庚,表情一直是带笑的,仿佛小猫无聊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打发时间的玩艺儿。
“那便麻烦你啦,小郎中。”白长庚觉得耳边银铃似的声音很好听。
白长庚拿出包内的药膏、粉剂与药草等物,因为年纪尚小经验不足,根本没怎么在外出诊过,稍显手忙脚乱,待她翻遍包裹,才察觉其中的包扎用具不太够。
忽然,白长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白长庚耳尖发红。
她慌乱地从榻上起身,退出三步远轻声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小姑娘愣了愣,撑着下巴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白长庚闭唇不语。
她本想说大老虎的事,随后察觉怪力乱神之语不应告知普通人,会吓到她的,遂作罢。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白长庚已经解下了自己的蓝发带,蒙在眼上:“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小石榴一直在笑,半天没止住,随后摆摆手欣然应允。
…………
闹腾了大半会儿,总算是一边聊天,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完了。
眼前一片漆黑。
白长庚取下发带,眼前恢复了昏暗的烛光。
“小公子,辛苦你啰~”
白长庚点点头:“不必谢。”
未曾料到这位小石榴姑娘身上的伤那么重,虽完全看不见,但白长庚凭借幼年的黑屋辨药经验,通过其他五感足以判断和疗伤了。她感应到了对方浑身尽是一道道的鞭痕和瘀伤,有些地方还留着脓水,上药膏、敷药粉的时候应该很疼,而这姑娘居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果然,叔叔说得不错,烟花巷里面有大老虎,而且很可怕,能把人伤成这样,看样子会吃掉普通人也不是谣言。
上药前,她本以为小石榴伤得最重是胳膊,上药后,竟是腿伤得最重。
包扎用具不够,待取下眼前的发带,正好能有物什能替代最后的包扎布了。
于是,白长庚最后用发带为她裹上了腿。
这时候白长庚才注意到,小石榴已经渗出一额头的汗。
气氛放松下来。
白长庚忖度着说道:“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小石榴的眼神骤然暗淡下来,躺着说她倒也想。
小石榴轻描淡写说,她是最近新来的,前些天打算从这里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最后没能出去。
白长庚忽然注意到桌旁边有把团扇,昏暗中瞥到了上面的诗句: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白长庚道。
小石榴摇了摇头轻笑:“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白长庚道。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小石榴拿过扇子,笑着回道。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好一个良辰美景难却。
眼前的姑娘,应该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况且如今流落此地,应并非出身诗书之族。
白长庚心下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走了,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白长庚听她津津乐道。
门口有伙计敲门。
“你该走了。”小石榴打了个哈欠,想起外面天色已晚。
白长庚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
“等等。”小石榴披上了红色外衫,红霞一样飘着走过来。
她的视线从脚到头略过白长庚,玩味调侃道: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白长庚耳尖都红了。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若是让父亲母亲或白家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罚跪三天三夜的,说不定还要抄写“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内门弟子不可耽于风月之地”五百遍。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白长庚被留在了房里。
不一会儿,小石榴回来,她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随手递给白长庚,看着她把衣裳打理好、把头发簪好。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外面还坠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雨已快停了。
一轮圆月当头,映照着处处水洼与笙歌楼台,缱绻绮丽。
把药费塞到白长庚手中,王兰仙浅浅一笑:
“长大了以后,有空常来玩儿。”
白长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懵懵懂懂说了声好,随后离开杏倚楼。
一出大门,她想着要赶紧回道观,家仆没找到自己,祖父他们得等急了。
越往不冬山走,心情愈发有一种奇妙的迷离与雀跃。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心中哼着方才听到的曲儿。
“玉树后庭前,
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
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