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庚想念出来,却发现嗓子已然火辣辣地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好多沙子堵在了嗓眼儿,沙粒还在往身体里不停灌注着,整个人只能直直地盯着前面,口空张着,急得眼泪就要涌出来。
这时候,台上的红衣戏子转过了头儿来,白长庚看她似乎远远地笑了,心中油然而生几丝近乎得到呼应一般的满足;那美人却忽然神色变得似喜似悲,她兀自定定地抓破胸口,从中掏出了一枚硕大的、血淋淋的石榴。
白长庚这边的心也似乎跟着猛地一痛。
自那石榴拿出来之后,红衣美人肉眼可见地开始变老,皮肤慢慢失去了水分似的干瘪发皱,她仍在一边低声浅唱着什么,一边用尖尖红红的手指甲,细细挑着剥开石榴,并把石榴籽一颗颗地放在旁边。
待剥完了,戏子把每颗石榴籽捏在手心里搓,每搓完一颗,那石榴籽就变成一张黄色的纸钱,有时候是红色的纸钱,还有时候是绿色的纸钱……不多时,她的旁边就堆起来高高的一堆彩色的纸钱。
红衣美人开始微笑,她坐在戏台边沿,双脚时而打着谱子,时而幽幽地吟唱着,一边叠着刚刚的纸钱,边糊着纸扎,她手里平平整整的纸钱,如蝴蝶般上下翻飞,很快便变作了一堆儿圆形方孔的纸质铜钱。
白长庚自开始看见石榴籽变成纸钱的那一刻起,就感觉眼皮子在打架,越来越睁不开、越来越困倦了,她努力保持不睡着,心里澄镜似的去知晓、去记住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迷迷瞪瞪等待着,看着已经完全百岁老人模样的红衣戏子扎完了纸,想着:这位素不相识的花旦姐姐,怎么变老得这么快,做纸扎这么久,她会不会累呢?
白长庚丢下了背后的药筐子,缓缓站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在旁边的树枝上摘下一朵杏花。
她走到戏台下,举起了花儿,想递给台上的红衣美人。
骤雨越下越大,直到暴雨如注,打湿了戏台与白长庚与她手中的杏花。
而红衣戏子在高高的台上坐着,双腿已经从戏台边沿收回,她浑身上下并未沾到一点儿雨,亦没有伸手接花。
这时,她朝下边的白长庚美艳地一笑,开始拔自己的白头发,她用根根发丝,把做好的钱币们捆扎在一块,一晃眼,再定睛一看,那些纸钱已然串出了一把宝剑的形状。
白长庚看着上面的红衣美人吻了一下剑格,便把做好的纸钱剑放下了。
而自己像受到了某种诱惑,手上的杏花落在了地上,她恍惚地慢慢走到戏台边,一步步踏上了戏台。
睁眼清醒过来时,她已经手中拿着剑,捅进了红衣美人的心脏,纸钱剑慢慢地被鲜血染红了……
…………
等白长庚真正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家中。
仆人侍候在两侧喂药,她动了动身子,只感觉头痛欲裂,身体发软口干舌燥的,约莫是发着高烧。
她心里压抑得慌,总感觉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夹杂着噩梦,夹杂着重要的事。为什么每每梦到戏台,都会完全记不清楚梦境内容,而且心中如此难受呢?
父亲白玉楼也在自己身旁躺着,祖父本来一脸忧心,在房间里踱着步,见他俩醒了,先是长舒口气,随即满面怒容地看着他们,骂骂咧咧训斥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
“我们白家是道医世家,何况你们还是内门出身的,小时候便算了,长大了还这样。”
白一鸿说教了半天,从百年香之事,骂到白玉楼心性不成熟罔顾家中安危;从两人贸然去找他,骂到身为内门中人缺乏冷静思虑;从居然完全意识不到在鸣沙山被鬼迷了,骂到最后还要由自己差点儿殒命把他俩救出来。
白玉楼一脸愧疚,低着头默默挨父亲的批。
白长庚想:噢,原来又是鬼啊。
她还在无精打采地胡思乱想着,想破了头也回忆不起来之前的梦境,且感觉被祖父硬生生打断,心里乱糟糟地烦。
「可以千杯不醉,万幻破除。」白长庚迷迷糊糊想起一句话,原来祖父救她回来的时候,已让白长庚吞下了之前那个山潭妖的泥丸子,算是勉强从绿洲的幻境里出来,保住了性命。
“长庚,你在听吗。”祖父转头厉声道。
“我上一句说的是何事?”
还好白长庚模糊中听到了。
“您教我再去一趟鸣沙山,将您这次没能带出来的宝物取回。”
方才祖父还在责备他们要自己舍身去救,否则就能取出那地方的什么宝贝了,这次就差一点点。
所以,白一鸿要罚白长庚再去一轮,弥补过失,以及因百年香熄灭之事,需要对白家众人来一个下马威,堵住悠悠众口。
白玉楼担心女儿,思前想后的,刚想对父亲提议自己也要跟着去,就撞见白一鸿吹胡子瞪眼的,他马上缄了口。
他想,父亲白一鸿十分谨慎,他让长庚去应当是有自己的定夺罢。
白长庚下山开始收拾行装,在杏安堂门口恰遇上了木相留,木相留刚要上山看她。
“姐姐,许久不见了!”二人打过照面。
木相留十分惊喜,这下好了,自己不必上山了,一想到上去会见着白家的先生,她就会不自觉地脑仁儿疼。
木相留这次还带来了新的伙伴,一个名叫凉曜的姑娘。
说起木相留和这位凉曜的初遇,可真是不打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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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曜本是江南打行出身,自小不记得自己身世,只跟着师傅们习武长大,平时也做一些荣行(偷盗)的行径。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刚结束了在不冬山上的修习,回京师前的最后几日,木相留像出了马圈的马儿,总算脱出“牢笼”开始撒欢了。
上学堂时期,木相留都会住在归心客栈最奢侈的套房内,不像别的学子均摊铜钱挤茅屋客栈,或贪图方便住山上杏枝观的小通铺。每当她上下学堂,都是仆人用马轿上下山接送的,父亲木凌云偶尔来应天府走差,也会下榻归心客栈,好看顾女儿学业。
此时终于是解脱了!
她整日快活,不仅和父亲嚣张地发信说“我再多玩几天回去,不上学堂的感觉真好”,为了怕挨打,还附赠寄了几大坛六瓣杏花酒和特产腌鸭肉回去。
于是,木相留便和几个家仆与友人花天酒地,四处潇洒游荡,纵马长街。
这里得提一嘴,说是花天酒地,实际上,木相留闻到酒味儿避之不及,她是滴酒不沾的。在外面只喝茶汤与饮子,像凉米浆、荔枝膏、杏酥饮、卤梅水、姜蜜水、紫苏饮、杨梅煎、绿豆水、椰水、甘蔗饮、香薷饮等。
木相留小时候,曾经被大人用筷子点着尝了一滴酒,然后她便昏睡过去了。这件事,还在自己家的将门世家那片,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等磨磨蹭蹭到回京城的最后一日,木相留在杏花村的集市闲逛,被货郎担子吸引了,逛着逛着,忽然间荷包忽然不翼而飞。
这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被偷了!
木相留气急败坏,在大街上骑马一路寻觅,直把行人都惊得让出一条道儿来,村镇儿本不大,大家都知道是顺天府上的木家千金,无人敢阻拦,只是好奇地探头观望。
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眼见一个小乞丐神色一丝仓皇,怀中露出了熟悉的荷包一角,木相留骑着马追,硬生生把人逼到了死胡同的墙根。
木相留想了一番,跳下马,让几个家仆牵走,自己一人走过去。
“小乞丐,还我荷包。”
哪知这小乞丐手脚伶俐,人还很倔,硬不肯将荷包还与木相留,二人不得不对打起来,一时半会儿,木相留竟无法制服对方。
木相留眼睛里冒火:“你到底还不还?不还的话,本姑娘就打断你的狗腿!”
木家家仆在不远处张望着,一脚进一脚出愣是不敢进巷口,想协助自家小姐将小乞丐擒拿住,木相留笑道:“可别,你们别插手,我来兴致了,与她过两招!”
那女孩儿瞄了一眼木相留,又瞧了瞧周围。一瞬间飞身两脚,攀上了旁边的矮墙,一溜烟爬上去,沿着墙顶噌噌几下跑得无影无踪。
木相留无奈跟上道:“姑娘,没想到你也是个练家子!很厉害。也好,我们换个地方吧,毕竟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万一让人看见,传出去可不好!”
女孩儿不敢回头,只是一直在矮墙顶上跑,木相留继续追赶不休。
在墙头上追来追去,又交手了好几轮,小乞丐终于体力不支,被木相留一把反拧胳膊摁在地上。
“抓到你啦。”木相留得意地笑了,从小乞丐身上摸到荷包,别回自己身上。
木相留坐在草垛子上,翘起二郎腿,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叫什么,我看你似有难言之隐,不像普通的叫花子。说出个所以然来,本姑娘放你一条生路。”
那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她的两只眼睛像小豹子似的紧盯着木相留,充满了不甘心。
问了几次都倔强地不答话,木相留见状,也不逼问了,她飞身上马,溜了几圈。
最后朝她走去。
木相留笑着从马背上伸出手:“你想知道真正的打手是什么样的么?”
“跟我走,给你讨个营生做,总好过风餐露宿。”
女孩沉默了许久。
“……我,我叫凉曜。”她最后伸手道。
木相留骑马带着凉曜,去路边酒馆点上了一大盆鲜美的老母鸡汤,凉曜目瞪口呆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汤,以及从未见过的美味饭菜,铺了一整桌,眼神整个都亮晶晶的了。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会噎死的。”
最后,木相留注意到凉曜望向隔壁桌的大白馒头,好像咽了咽口水,看着女孩儿眼都看直了,木相留便又加了一道堆成小山一样的馒头,凉曜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
…………
白长庚听完木相留说着,也是感慨,朝凉曜点了点头,凉曜亦回礼。
随后,她问友人是否愿意陪自己去一趟敦煌的鸣沙山,自己在那儿有东西要取。
木相留:“得嘞,你说去哪就去哪!”
凉曜忙接话道:“相留小姐,请让我一同跟随,好保护小姐。”
“当然啰,你当然得跟我去!”
收拾好了,她们打算在山下用饭,用完饭立刻快马加鞭离开应天,赶向敦煌。
此时,司徒苑背着药包从山门那下来了,木相留远远地看见,朝她呼喊。
“白师兄,木妹妹。”司徒苑作揖,她早留意到了木相留身旁的侍女,面貌虽未褪去稚气,却显出凌厉圆满的模样。
凉曜也打量着司徒苑。
“这位是……?”司徒苑问道。
“嗨,快来认识一下,我的新贴身侍卫。”木相留得意。
凉曜与司徒苑也友好地打了照面。
木相留问:“对了,我之前送你的那小猫养得如何?”
司徒苑微微一笑:“它很好,白白胖胖的。”
“那太好啦~!”
几人叙着旧,白长庚问司徒苑要不要一同前去敦煌鸣沙山,司徒苑说自己受人之托,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他们同往了。
孩子们匆匆聚了一回,吃过了饭,双方彼此分散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