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据实上报。”夏瑛为人端肃,绷着脸道,“皇上仁厚,想来可以体谅下官惜才怜才的拳拳之心。”
“哦,那我倒要问问了,夏大人所谓的才人徐稚柳,可有功名在身?”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岂止夏瑛一人。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与徐稚柳称兄道弟的安十九会说出这么番话。
“既无功名,对景德镇瓷业也无甚贡献,甚至不是御窑厂在册的稀世名匠,即是一个输了比赛就要寻死的小民,当真值得提前开窑、损失万千去捞那点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尸骨吗?若他当真化为灰烬,皇上兴许才会敬他还有几分匠心骨气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若被征召进御窑厂给皇帝打工,没有功劳还可以说说苦劳,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民,景德镇多得是这样的小民,虽然“徐稚柳”三个字家喻户晓,但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自尽了,非但不能为自己正名,反而还输了一个匠人的风采,甚至不如一个小民!
此事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没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个监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说挑战皇权去救这样一个小民了。
这样一个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无名无姓、亦可随便侮辱践踏的小民,值得吗?
当然值得!徐忠在心里痛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过去你总叫我离安十九远一点,我不听,离了天子十万八千里,权阉就是景德镇的天!我敬畏他,畏惧他的权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庆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谢他让你留了下来,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安十九有多么的无情无义!他是多么可怕的人!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背负那样多的骂名,世人不理解你,不同情你,反倒一齐涌上来践踏你,而今你已死了,他甚至还要鞭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对江西瓷业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和湖田窑对立的夏瑛敢于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这偌大人世,还有谁甘冒杀生风险为你正名?没有了!我怎能继续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为矛,哪怕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挣个清白!
就在徐忠颤着手重重搭住椅背准备起身时,一人冲了进来。
那少年提着长长的衣摆,跌跌撞撞地推开巡检司人马往里冲,绊住了脚再不断爬起来,一边冲一边高呼:“他值得!”
吴寅示意左右让开一条道。
梁佩秋就在万众瞩目下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她冲到花厅不管不顾地抓住徐忠的手,“徐大东家,我求求你,念在他与你叔侄一场的情分上,快,快跟我走,快让他们停火。”
徐忠被这年轻人一拽,不防其力道大得惊人,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座椅。纵然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是连忙撩袍起身,跟着梁佩秋小跑起来。
夏瑛抿唇不语。
此时安十九一声轻咳,张文思猛一哆嗦,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两名衙役,上前制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民。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钳制,按住跪下。她奋力挣脱,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高高举起:“立刻停火,否则、否则我我就砸碎它。”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已经决定作为万寿瓷进献皇帝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吗?不是上交御窑厂收起来了吗?他从哪里拿回来的?
梁佩秋不理会对方的诘问,只反反复复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你们快给我停火!”
哪里还能见他?莫不是也失心疯了?安十九讥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觉得刺眼!他照旧漫不经心把玩着玉扳指,声音却叫人发冷:“都说你们势不两立,到底是传言骗了我,还是……人骗了我?”
他想起那个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与他分庭抗礼,亦曾为他马首是瞻,只锋芒过盛,到底是把双面刃,用着伤心又伤身,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防着他什么时候倒转枪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烧得再久一点,连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来就高兴,只梁佩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悦。他不喜欢被威胁,遂又问道:“若不停火,你当真敢摔御瓷?”
他声音一沉,自有浸淫宫廷多年的威严,是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仿佛是吓住了梁佩秋。左右衙役见状,趁其不备上前去抢青花碗,梁佩秋却早有准备,动作更快地往旁边一闪,直冲梁柱而去。
猜到她要做什么,众人皆惊,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少年两手抱着青花碗,头笔直地撞上梁柱,然后滑落在地。
一抬下巴,脸上血迹斑斑,独独一双明眸,带着宁为玉碎的决意。
此时已是隆冬,她却只穿单鞋,披着单薄的长衫。长衫是干净的月牙白,少有少年人能撑得起这个颜色,可她到底是小神爷,声名在外,而今又作赴死之姿,被满脸鲜红的血映衬着,像极书中为报家仇国恨而浴血战场的年轻战士。那不为瓦全的倔强里透出的悲壮,叫在场中人万分震动。
她竟以死明志!
她竟不畏死!
“梁佩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梁佩秋恍若未闻,喃喃低语:“他那样的人,你们又凭什么?”你们见过他每夜巡视窑厂的样子吗?见过他雪天奔波帮人置办官帖吗?见过他信守诺言为黑子殓葬,为窑工鸣冤表不平的情义吗?见过他为生计所困被迫放弃仕途时周身的光芒吗?那样勤勉的人,竟被你们活生生给逼死了!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猛一抬头,嘴角浮现一抹啐血的笑意。
安十九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似看到雨夜那双眼眸,叫他心惊肉跳,亦为之怒火焚烧。他几乎失去理智,上前一步迫视那双眼眸,势要撕碎其中掩藏的虚伪、嘲讽和不屑般沉声问道:“他对你不屑一顾,你如此倾心交付,值得吗?”
梁佩秋微微低头。
安十九以为他示弱,才要放声大笑,却见那股悲壮化作悲凉的情意,于少年唇间带着羞怯般缓缓吐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怎会错呢?定是我冰心未明,他未能看清。”
她是如此羸弱,却又如此坚定。
她将那人视作明月,那人又该是何等的皎洁。
她不愿直视污浊,唯恐污浊染指明月。
“若不立刻停火,世间将再无小神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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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城中再起《打渔杀家》的曲目。
梁佩秋,这个小民用一己之力向阉党和官权证明,徐稚柳这个小民有多值得。她逼着那些身穿官服的权贵停止窑火,虽然距离开窑时间已经近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虽然窑洞里红火漫天,满地都是分不清柴木灰还是白骨的灰烬,但她还是很感动。
她是第一个见到柳哥的人。她甚至没有穿戴兜沙帽特制的衣服,就那样冲进了刚刚熄灭窑火、温度高到可以燃烧皮肤的窑弄里,亲手将灰都扫了起来,用衣裳兜着填满胸膛,尔后郑重交到阿南手中。
她打开了柳哥生前最后一只匣钵,看到那只流光溢彩的青花碗,只上面出现了大片灰黑色不知名的裂纹,被权贵视为不祥之物仍要碎之。
她抵死反抗,以命相护。
最终,她断了一腿换回了那只暗纹缠生的青花碗。那是徐稚柳生平最后一只亲手烧制的青花碗,是用他的肉身、灵魂所幻化的臻品。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柳哥,我从未忘记你是怎样的人。她躺在血泊里,仍旧在笑。
世人皆叹,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神爷才是怒擒渔霸的梁山好汉呐!可谁又知道小梁的一生,至此再难圆满。
她的路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