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这句话时，虚假的笑容已经挂在脸上了。
“你是谁啊？”李部长用醉醺醺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哦，你就是那个……每天都穿着同一套衣服来上班的寒酸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金独子。”韩明武小声地补充道，似乎因为背着金独子说的坏话，被当着他的面重复而不好意思。
“金独子——你来干什么？”
喝醉酒的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金独子本能地感到厌恶这种理直气壮。
然而，他只是笑着说：
“我听到您好像有事情找我，看来是误会了。”
“哦？”李部长眯起眼睛，像是回忆了起来什么，“柳尚雅……我在找她，她怎么不过来呢？”
“我也帮您找了一下她，她好像不巧离席了。”
金独子挂着笑容的脸好像一张面具，焊在了脸上。他使用了演员级别的演技。
“如果真是有工作上的急事的话，不然我再去帮您问问看？”
“你——”李部长茫然地看着他，刚要摇摇头，又好像立刻想起来自己应该发怒，“你这家伙，看不起我吗？”
真是难以理喻啊。
但现在不道歉的话，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Minosoft虽说是个大企业旗下的小公司，但在诸多方面完全算不上是个“现代企业”。陈旧老化的内部机制，腐败不堪的上层管理人员，不论能力只论背景，普通员工得罪了上司，要是被记恨，日子就会变得非常难过。
金独子只是个合同工，就更是如此了。
“怎么会呢。对不起！”
金独子立刻向他鞠躬，动作做得非常标准，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一套。
低下头去的时候好像用力过猛，他感到刚刚咽下去的牛肉就像还没有烤熟一样，冒出了一丝丝血腥味，血的味道从胃里返到了喉咙。
即使美味又有什么用，金独子苦笑着想，现在也只觉得后悔啊。
李部长用手狠狠地扒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臭小子！”
仿佛没站稳脚跟，金独子向前踉跄了一下，貌似不经意间，手臂甩到了韩明武的肩膀。
“呀啊啊！”
韩明武惊叫着，失去了重心，他的手肘摇晃面前了桌子上，把酒瓶子碰倒了。
“啪”地一声，整瓶烧酒碎在了地上。
一瞬间，整个桌子也歪斜了。
金独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一个盘子——那是差点飞出去的生牛肉。
传说中八万一块的高级韩牛，看起来也只是血淋淋的肉而已。再怎么价格高昂，稀罕宝贵，也只是任人宰割的尸体罢了。他把这冒着血水的牛肉放回桌上的时候，尹代理终于姗姗来迟。
“哎呀呀！”
尹代理满面笑容地回到了这桌边，不动声色地把金独子推远了一点。
“这是怎么了？您是有哪里不尽兴吗？——喂，你，快去找服务生过来清理一下。别耽误了！”
他的手按在金独子的后背上，又拍了两下。
听着他严厉的催促，金独子松了口气：
“是！”
尹代理应该不会让这件事失去控制，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
当金独子叫完服务生，一路走到餐厅后门的时候，柳尚雅已经站在那里，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柳尚雅穿着入时的职业装，这款套装剪裁很得体，看起来很专业。可惜布料有些太薄，她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车要到了吗？”他问。
柳尚雅看了看手机：“还有五分钟。”
金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
脱下外套那一瞬间，他也打了个寒噤。
“就当是感谢你捎我一程……”
金独子自顾自地解释道。柳尚雅望着他的眼睛太安静，让他不由自主地多说了几句：
“啊，我这个……不是每天都穿同一件。只是几件款式都差不多——每天都是新洗过的。”
“我知道的，谢谢你……”
柳尚雅低下了头，她的长发微微垂在了外套上。
冷风吹在他的脸上，金独子闻到了他外套上残留的烤肉的味道，忽然间不自在了起来。
柳尚雅的身上一直有种若有若无的香味，现在那香味已被烤肉店的烟熏味覆盖住了。
“那个，你吃饱了吗？”
他没话找话般地说，话一出口已经后悔。
如果要关心她，也应该有更好的说法才对。这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吧。
但柳尚雅丝毫没有介意，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也没有吃饱呢！其实……刚才就想说，不然我们再去吃点什么吧？”
“啊……”
金独子看着她那双闪亮的眼睛，现在柳尚雅的神色不再消沉了。
他缓缓地说：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叫的车……”
“我是叫到去我家——我知道那附近有家好吃的美食店。一起去吧？好吗？”
像是害怕他反悔似的，柳尚雅的语气变得急促了。
“——那附近也有地铁站的。不会很久，我们简单吃一点，你很快就能回家。”
柳尚雅为什么要邀请他呢？为了表示感谢吗？又或者是有什么事要拜托他？
金独子眨了眨眼，他平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灭活法》里也不曾写过这样的事，所以他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
但是，他似乎没有正当的拒绝理由，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从车上下来，走进那家家庭餐厅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是一间小巷里的餐馆，装修很简陋，墙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品，只是贴着顾客的手写留言和照片。甚至桌子也是折叠桌，铺设着塑料布，他们只能坐在箱子上。
很难想象柳尚雅会来这里吃饭。
但当她在那箱子上坐下，昏黄的灯光缭绕着她时，她单手撑着下巴，这场景又变得完全不奇怪了。
“什么八万的韩牛，果然只是陷阱啊。”
这里的氛围很安静，周围没有什么喝酒的人，也不喧哗，金独子也能松一口气，自由地说刚才不能说的话。
“聚餐……果然只是麻烦。想吃点好的东西真是困难。”
柳尚雅只是倾听着他独白一般的抱怨，问道：
“独子先生，要吃汤饭吗？这里的汤饭是招牌。”
“汤饭啊……”
金独子不习惯吃那种滚烫的食物，每次都必须放凉了再吃，否则舌头就会很痛，这让他对汤饭有些敬而远之。
“——有没有蛋包饭呢？”
“餐牌上没有。不过我可以和阿姨说一声。”
在他说出“不要麻烦了”之前，柳尚雅很快利索地替他下了单。
她和这家店的女主人很熟悉的样子。金独子看着她与店主谈笑的模样，心里想着果然有人天生就更擅长沟通和社交，他就绝对不会尝试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
在他们又要变得无话可说的时候，柳尚雅又问出了口：
“独子先生，有没有想喝的饮料？我有点渴了……虽然这里不卖饮料，但这附近有个便利店，我一会去买，什么都可以捎回来。”
“我就不用了……”
她的热情真的让他有点无法招架。虽然知道也只是好意，但金独子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
即使被拒绝了也依然笑容满面，这也是柳尚雅了不起的才能：
“真的不用吗？之前看你一直喝那个人参茶，还以为很喜欢呢。”
那个人参茶？
金独子回忆了一下，勉强找到了和“人参茶”有关的回忆。
“哦……那段时间，便利店在搞活动……可以用积分兑换他们积压的库存，店员总是向我推销，不知不觉就喝了很久。”
“不觉得难喝吗？那个是以难喝出名的饮料。”
柳尚雅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他不记得了。金独子拼命地回忆着那饮料的味道，回答道：
“是有点难喝吧……但是想着‘可能对身体好’，也就喝完了。”
“啊，原来如此。”
即使他说着什么也不是、没有意义的话，柳尚雅也露出了“好像能理解”的表情。她问出的问题只是让他更困惑了：
“独子先生就没有喜欢喝的东西吗？”
“……我不喜欢番茄汁。”
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这个，只知道讨厌的东西。金独子诚实地坦白：
“也不怎么喝酒。这之外的都还好吧。”
柳尚雅看着他，只是笑了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我去去就来——如果菜先上来，你就先吃吧。”
虽然柳尚雅这么说，但出于礼貌考虑，金独子是应该等待她回来再开始用餐。
汤饭和蛋包饭都很快上齐了。这家店果然有水准，分量充足，色香味俱全。
柳尚雅的汤饭散发出浓郁的鲜香，不过金独子更在意的是他的蛋包饭。
在他面前，金黄色的蛋液微微摇晃着，在香喷喷的米饭上处于凝固和流动间的诱人状态。
金独子咽下了一口唾液，久违的食欲涌了上来。
金独子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喜欢蛋包饭了。
很久以前吃过吗？又会是在哪个特殊的时间点，因为蛋包饭幸福过？
那些好像都不重要，这一刻他很想吃掉这朴素却美味的食物。
注视着这碗美味到似乎有罪的饭，金独子的手和心都蠢蠢欲动。
因为柳尚雅迟迟没有回来，金独子还是先动了筷子。
在动筷的那刹那，金独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块的米饭和嫩滑的炒蛋一起放到嘴里，恰到好处地混合在一起，咀嚼的时候唇齿留香，异样的满足感从舌尖直到胃部。
很好吃。怎么会这么好吃呢？
金独子吃得有点太急了，甚至有点噎到，而柳尚雅终于带着饮料回来。
她把一罐碳酸饮料递给他的时候，脸上是惊讶的神色。也许是出于礼貌，她什么也没说。
赶在她说出什么以前，金独子擦了擦嘴角的饭粒，对她解释道：
“……真的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柳尚雅对他笑了笑，她把塑料袋放在了脚下。接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
那是一份便利店售卖的小蛋糕，非常常见。白色糖霜覆盖在巴掌大的蛋糕胚上，顶端点缀着一颗草莓。
金独子喝着碳酸饮料，困惑地看着那个蛋糕。
因为吃得太多太快，他的胃部有点过重，缓缓下坠的感觉让他隐约忐忑不安。
“不好意思……前几天工作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人事档案。”
柳尚雅打开了那个蛋糕的包装，小心翼翼地剥掉了蛋糕一侧的塑料纸。
“……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生日快乐。”
金独子呆呆地望着那个小小的蛋糕，还有正对他微笑着的柳尚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的欲言又止，她的执着离席，是为了这个啊。
他几乎忘记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不如说是刻意没有记起。
长久以来一直没有理由庆祝的生日，连一个便利店的蛋糕也不值得的日子，好像不会得到任何祝福的那一天，是金独子不希望记起的日子。
很久没有在2月15日吃过一个蛋糕，他告诉自己：我不需要。
不需要好吃的蛋糕，也不需要庆祝生日。
蛋糕再美味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的人生类型，不会因为一个蛋糕而改变。
“谢谢你……”
金独子怔怔地看着柳尚雅。她是他并不觉得很亲近的同事。
他们只是恰巧在入社面试那天在同一组，恰巧在那天交谈了，又恰巧成为了同期的同事。
他不明白柳尚雅的想法。
柳尚雅是完全不同的人，过着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生。
柳尚雅是会关心他这样的人，特别记住他的生日，甚至想要祝福他的那种人。
你的生日……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看着她，认为自己有必要问出这个问题。尽管他的大脑已经因为压力而一片空白。
在他即将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金独子的手机不凑巧地在这一刻响了起来。
金独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一样，他知道这个提示音意味着什么。
《在灭亡的世界中存活的三种方法》更新了，他原本只打算看着今天的更新度过夜晚的。
“没关系！有重要的消息的话，你可以先回复。”
柳尚雅善解人意地看着他。
金独子的心因为罪恶感而皱缩了一下。
但他还是说了声“抱歉”，立刻打开了《灭活法》阅读的页面。
今天的更新一如既往地美味，十分精彩。
从第一句开始，他的注意力就被一行行字句吸了进去。
今天的故事一改之前的血腥和残酷，像是任务与任务间一个特别的间章——非常特殊，一半在讲述刘众赫在为了他的妹妹制作生日蛋糕。
从《侏罗纪公园》副本里找到的恐龙蛋，用凯泽尼克斯群岛的乳牛新鲜产的牛奶，刘众赫亲手手动打发出的奶油……过程中，因为他力气过大而搅碎了普通的容器，最后找来了第一武林的千年玄铁，才制成了足够牢靠的碗。
“——我可以吃这个吗？”
金独子看着柳尚雅，指了指那个蛋糕，他的嘴角不由自主上扬，露出了笑容。
“当然可以，请开动吧。”
柳尚雅也开始吃她的汤饭。她用一种温暖的目光注视着金独子，他没有注意到。
金独子将那从便利店买来的蛋糕送进嘴里，感受着奶油融化的口感。
这一章也简直像是为了我而写的一样。
他想着，又咽下了一大块蛋糕。
即使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配合着最爱的小说吃下的蛋糕，好像确实变得非常美味了。
是因为甜品的味道总是比较精致吗？蛋糕似乎比刚才的蛋包饭还要更好吃。
当他最后才把蛋糕顶端的那颗草莓送到嘴巴里的时候，给最新章的回复也已经编辑完成了。
——作家大人，我吃了好东西！虽然很不容易，但是最终吃到了。谢谢您今天的更新！众赫做蛋糕的部分真的很有趣！今天也能读着您的小说度过，真是太好了。
（金读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