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却也像常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好起来,像初春的小河一般,凝结的?冰面之下,活水已又一次缓缓流动。?
李贤诚在向前走。?
“……众赫先生,”李贤诚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
刘众赫问。他确实隐约看到李贤诚的嘴唇翕动,问了问题,但他却好像身处真空之中,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我问你,下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刘众赫避开了李贤诚关切的目光,听到他说:
“……见一见他们。”
李贤诚有点局促地补充道:“他们都是好孩子。”
他好像说了个小谎,神色不太自然。
刘众赫应该拒绝。他有无数理由拒绝,譬如他不应停留太久,否则也许会被世界政府追踪检控,譬如他对给小孩讲故事不感兴趣,譬如他不愿意细细咀嚼这份背叛感——但比起这些理由,他更不愿在此独自静止下去。?
在李贤诚恳求的注视之中,刘众赫又一次点了点头。
当他们一起来到约定的地点,?刘众赫才知道李贤诚也学会了骗人。?
如果“?受欢迎”?是指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而好孩子是会骑在他身上揪他头顶的小孩,??那么李贤诚倒是没有撒谎。?
李贤诚拿着今天的故事书,一到场就?被孩子们团团包围。
“贤诚,你来了!”
“我们等你很久了!”
李贤诚才刚刚在铺着软垫的地面上落座,左膀右臂上就挂上了两个冲上来的小孩。接着,一个跑得较快的男孩跃起,跨坐在他肩头,很快,他的背上又趴了一个扑过来的小女孩。他们把全部的重量挂靠在李贤诚身上。
“今天是什么故事?”
“请你们先坐好……”
因为他的背很宽阔,胳膊也很有力,李贤诚并没有被压垮,但他完全无力整顿秩序?。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落在他身上——任何人都不能让小鸟有序落座。
“不,除非你先告诉我们!”
“没错,今天是什么故事?”
李贤诚勉力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向刘众赫投来求助的目光。
?但刘众赫只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张空椅子坐下。
他拿出一本书,垂眼看了起来——仿佛根本不认识李贤诚。
“喂。”
刘众赫再抬起头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女孩脸颊圆圆的,有着异国风情的深邃五官,应该是混血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眉目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令他想起申喻胜。而她梳着小小的双马尾,又难免令他想到美雅。
“你没有朋友吗?”
小女孩用有点生疏的韩语问他。
“什么?”
刘众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他将目光投向李贤诚,李贤诚已经在孩子们的簇拥中念起了故事——他手里的正是那本《坚定的锡兵》,而他的脸上是那近似幸福的笑容。
刘众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小女孩并不在意。
“这是我们的‘伙伴凳子’……”小女孩走到他的身旁,绕着他来回看了半圈,“如果有谁缺朋友,或者只是想要一个新的小伙伴,就会坐到上面。”
“我刚到这里。”刘众赫也用生疏的英语回复她,“我并不知道。”
“哦。”女孩拖来一个同样的小凳,在他身边坐下。她像朋友一样问他:“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累。”
“……”
她是来跟他做朋友的。刘众赫并没想要一个这样的朋友,但他要如何解释呢?他只是说:
“我还好。”
他们沉默地望着以李贤诚为中心围坐的圆,两个人并肩静止。
“其实,你可以过去。”小女孩建议道,“贤诚是你的朋友吧?让他把你介绍给大家,你会交到很多新朋友。”
“你也可以过去。”刘众赫说。
“我不想过去。”小女孩捧着脸,自然地说,“我不喜欢他。”
谁?刘众赫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李贤诚。
“他对谁都是一样好。”小女孩说,“他让所有人欺负他,从来不生气。我不喜欢那样。”
她看上去很成熟,说出的话坦率而直白,仍然是孩子气的。
刘众赫与她一起看着李贤诚——他的头发已经像个鸟窝一样杂乱,刚才坐在他肩膀上的孩子为了保持平衡,揪乱了他的头发。他没生气。
“他一直是那样的人。”刘众赫轻声说。
不只是这个世界,在每一次的回归世界里,李贤诚都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他会为别人而死。”小女孩抱起了膝盖,嗫嚅道,“他可能会为了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死……我不喜欢。”
她的声音颤抖了。
刘众赫骤然看向她。
小女孩说得极其笃定,好像她亲眼见过类似的事,或者她失去过什么人。
他没有问。
女孩仍旧定定地望着李贤诚——他摸着身旁孩子的头顶,任由他们将全部的重量依靠在他身上,他乐于接受他们的信任。
小女孩观察得极为透彻,李贤诚总是会为了他身边的人牺牲——只是因为他们信任他,也需要他的保护,他就会为他们牺牲自己。他的付出在刘众赫看来,经常是不择对象,也不计代价的,李贤诚并不计算回报。
女孩的目光从李贤诚身上转向他:
“你就不会吧?”
她那双清澈得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刘众赫郑重地点头:
“我不会。”
“你回答得真干脆。所以,我才想和你交朋友。”
小女孩笑着向他伸出手:“我叫伊丽丝。”
刘众赫看向她伸过来的手。
伊丽丝的小手悬在空中晃动着,看起来弱小而坚决——她的认真令他格外犹豫。
在他下定决心前,忽然,场面混乱了起来。
李贤诚那一侧爆发出一阵令人头痛的嘈杂声响。不知何时,李贤诚的讲述中断了,孩子们突然慌乱地同时大声讲话。
刘众赫带着一分解脱感回过头去看。
他看到李贤诚在哭。
大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喷涌,李贤诚自己也像是被吓到了,呆滞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分明在流动。
刘众赫静静地看着他。
如同积压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冲坏了阀门,李贤诚的眼泪停不下来。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眼泪,有的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脸,有的抱住他安慰地拍着他的头顶,也有的正一脸愧色,不断向他道歉。每个人都在行动,连伊丽丝也向那一侧跑过去。
刘众赫静止在原地。
不一会,伊丽丝回到他的身侧。小女孩叹了口气,她说:“我从没见他哭过。”
刘众赫只有眼睛微微转动,望向了她。
他近似冻结的模样让伊丽丝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虽然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爱哭的家伙,和我哥哥一样。”伊丽丝悄声说。眼里的哀伤稍纵即逝,她继续挺热心地对刘众赫解说,“……他们说,是乔治害他哭了。”
刘众赫的喉结轻微一动,好像示意他在听。
“他读到了最后一段——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伊丽丝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述道: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同时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气。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在望他。’——他们说,读到这里时,他好像很难过似的,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熔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
刘众赫听着她讲述的那个故事。
锡兵的故事从他的耳畔划过,他听到心底似曾相识的回音。
李贤诚那结实的躯体燃烧时的声音,钢铁不断熔化时的热浪,他和他的战友遥遥相望的场面。李贤诚在烈火中立着不动——刘众赫屏住呼吸,也一动不动。
“我讲得不错吧?我记性很好呢。”
见他入神地倾听,伊丽丝对他得意地笑了。
这得意很纯真,她并不吊他胃口。
“他又讲到那位舞蹈家姑娘也投入火中,坏就坏在这时乔治偏要插嘴——乔治问他:‘锡兵为什么不能带着那姑娘逃走呢?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去远方过幸福的生活呢?’”
为什么呢?
李贤诚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而刘众赫知道答案。
李贤诚并非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没有说出口:他不能带走她。也许他不应该,也许她不愿意。而远方也未必有幸福。
很多话他不会与孩子说,李贤诚的眼泪取代了回答。
随着心底伤口的崩裂,他又一次流淌。
在那之后,他会承认他仍旧悲伤,他那颗奉献的心仍然有想要去到的方向——他总归会再一次向前走。
刘众赫站起身来,他该离去。他已经不应继续逗留,静止也许不是坏事,如果有人一起。可在这里独自一人已经更加孤独。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丽丝拽住他的衣角。
刘众赫试图从她的手里抢过自己的衣摆,意外地失败了。从俯视的视角看,伊丽丝既像申喻胜,也像美雅——她揪住他的衣角时尤其像,令他无法立刻转身离开。
“我不和小孩交朋友。”
刘众赫说。
“只是名字!你不说的话,我就要叫他们过来了。”
伊丽丝的威胁竟是有效的,刘众赫确实想要悄悄离去。他不愿打破那包裹着李贤诚的温馨气氛。
“……刘众赫。”他回答。
“刘众赫,给我写信。”
伊丽丝踮着脚尖,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大衣口袋里。
“地址和名字都在上面……给我写信。”
她说完,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我不会给你写信。”刘众赫说。
“我会等你写信。”伊丽丝笑着说,“再见了。”
刘众赫看着这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他还不了解她,她也并不了解他。他们大概不会再见面。?
他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走过街角时,那里正巧有个垃圾桶。刘众赫站定,将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纸条也夹在他的两指之间。纸条皱巴巴的,似乎被捏在手心很久。
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
“数星星的夜晚” 伊丽丝 收
刘众赫静静站了一阵。他把纸条放回口袋中,大步向他的车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