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轨道出租车上,我和乔里去不同的地方。
我将在城市的地标Newspeak大厦下车,而他则前往城外的罐头工厂。
“你的书写到哪了?”乔里忽然对我说。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工装,罐头厂配发的制服。
“差不多一半了……”
发现我的犹豫后,他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我不会问你其他的事。我知道你们有保密协议。”
我有些惭愧。
人生的际遇是如此奇妙,我们曾发下一同成为小说家的宏愿。
我也幻想过,我们中会有人达成这个理想,但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
在写作这件事上,乔里的天赋远胜于我。
举个例子,我写过一篇以虐待女童为主题的烂俗小说,受天赋所限,只能将最关键的侵犯画面,以简单的白描带过。
乔里只是看了一遍,对我说:“你可以这样写,‘一千只蝴蝶在我的肚皮上翩然飞舞,我一挥手,它们纷纷流下眼泪。”
我被这充满张力的比喻惊呆了。
就像他曾经创作过的那些惊艳作品一样,这是我写不出来的句子。
“你说的那本书呢?”我反问乔里。
在罐头厂的工作之余,他正创作一本融合科幻与武侠这两种类型的小说。
他看向窗外,“我不知道,也许我不能把它写完。”
我在Newspeak大厦,登上明亮干净的全景电梯。
乔里去组成流水线的一部分,把鸡肉剁成均匀的小块。
就连这份工作,也是劳工保护法的赏赐。
现代的流水线,不需要人类。
Newspeak大厦的135至137层,被命名为“环”。
顾名思义,这个横穿三个楼层的巨型空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圆环。
环的中央,是一副三十米高的LED画框,被布置成油画架的形状。
画框前,是一座广场,足以容纳999人的集会。
而在环的周围,每一层分布着333个画室。
999个画室里,住着999个布朗。
布朗,二十一世纪末的伟大画家。
他的人生,和名字一样荒谬。
似乎永远都在做着无休止的布朗运动,酗酒,暴力,吸赌,自残满天乱飞。
直到他厌倦了这些无趣的活动,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双管猎枪抵住膝盖,轰掉自己的脑袋。
据说,那是海明威用过的枪。
“如果我要去死的话,也会这样做。”乔里曾在一次醉酒后对我说。
“像三岛由纪夫一样切腹,像川端康成一样平静告别。我要死得很美,杀死我的,不能是贫穷和衰老。”
说回布朗。
在捡起那把双管猎枪前日的发布会上,他对记者如是说:
“我正在构思一副能让最挑剔的评论家,主动缝上嘴巴的画作,这副作品将融入我一生的所有体验。它的名字叫‘世界’。”
他给自己的画作命名为“世界”,但世界来不及看到这幅画。
于是,在他离开人世数十年之后,世界将他从坟墓里拽出来,逼他画出“世界”。
虽然有些绕口,但事情就是这样的。
布朗认为他的布朗,运动走到了尽头,世界不允许。
我走出电梯,进入环。
大厅中央,站着数十个布朗,他们衣衫褴褛,双目无神,有序地将手腕探入基因检测机采血。
我认得其中一位,他的T恤上写着655。
上个月,他还是个健康的男人。